林玧琰此话一出,百石台下顿时又是响起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荆翊竖耳听上去,皆是认为自家殿下托大了。

可荆翊无从反驳,因为在他的心中,也是这般认为的,这韩子是什么人呐,自家殿下口才的确是不错,倒是要论起学术,恐怕是难以比及这位周游列国的韩子。

“殿下请先说吧。”韩悝知道辩者的先机很重要,既然对面的这位公子琰殿下把选题交给了自己,礼尚往来,先机韩悝当让给公子琰。

不过林玧琰却是继续托大道:“还是韩子先论。”

闻言,韩悝这才露出来一丝苦笑,看来这位公子琰并不懂纵横家辩论规矩,这番上台论辩怕也只是为了寻新奇,不过既然公子琰上台了,韩悝略作思虑便是道:“那悝便是抛砖引玉了,法乃国之重器,今日便与殿下讨论一个论题,即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殿下怎么看这句话。”

对于韩悝,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他对林玧琰更多的是认同,不过有一些道统之争,还是必须要争的!

不过林玧琰却是反问道:“韩子认为这句话是对是错?”

韩悝听着公子琰又是像踢皮球一样将问题踢了回来,也是嘴角笑了一会,回道:“悝先不论对错,便是举例来说,唐尧虞舜皆是躬耕于田亩的庶民,难道世人就认为他们不知礼么?夏桀商纣皆是人王,难道贤君就不对他们刑罚么?”

“这……”

百石台下的众人,皆是暗暗在心中点头,韩悝此话的角度极为刁钻,让人难以反驳,于是众人便是看向了林玧琰,期待着他是怎么样回答的。

却是没有想到,林玧琰对韩悝直接回道:“这么说,韩子是反对这句话了,巧了,我也反对……”

这……公子琰这回答可是真够无赖的。

“殿下是真反对?!”韩悝认为自己还要大费口舌。

林玧琰神色严肃的回道:“韩子见我在棘阳所为,岂会赞同这句话。”

“这倒是……”韩悝点了点头,这句话的辩论上虽然是林玧琰服了低头,倒是实质上,韩悝并没有取得什么压倒性的优势。

不过韩悝并不担心,旋即开口道:“那便是直接礼法之争了,殿下,曾经鲁仲尼鼓吹恢复周礼治世,周游列国,却是无一国听之,任之,但是想齐国称霸、楚王问鼎、晋公称雄,却是多任用内法而外兵,以此成强国之业。”

闻言,林玧琰却是摇了摇头,紧盯着韩悝的眼睛,不急不慢地道:“韩子此话就是将礼片面认为周礼了,也是认为礼与法不可统一。”

“哦?!”韩悝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尤其是最近韩悝正在根据大秦的国情编撰一部法经,当下也是回问道:“礼不是周礼,难道是商礼?夏礼?或是其他礼,再者,众所周知,礼法如同水火,二者不可相容,殿下还是着正些回答好……”

闻言,说实话,林玧琰对于韩悝的才思敏捷是感到了佩服,但终究是与自己不同,要是站在相同的高度,林玧琰相信,韩悝的思想一定会超越自己的,但韩悝,终究不是和自己处在同一个高度!

林玧琰笑了一声,已经是抓到了韩悝之中的言语漏洞,林玧琰也是不着急回答了,而是思虑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对韩悝开口:“礼,无论夏商周哪一朝的礼,都有着可取之处,当然也有不可取之处,韩子看的是不可取之处,而并非是可取之处,因此才……”

“此话何说?”韩悝也是问道,不知不觉中,已经是被带到了林玧琰的思维逻辑之中。

林玧琰故意顿了顿,才回问道:“儒兵两家学派,韩子恐怕是更信仰兵家?!”

闻言,韩悝点点头,兵家谋略,他的确是有所涉及。不似儒家,更倾向墨家的韩悝,自然多多少少对儒家有些抵触的。

看着韩悝点头,林玧琰上扬嘴角,回道:“礼乃是儒家提倡之学说,韩子有所不喜是可以理解的,韩子辩论喜好举例而说。恰巧我也是,韩子喜刑兵而疏儒礼,不妨举例来说,这天下万民是知礼仪相互友好好呢,还是天下万民皆是胸藏刑兵,腹怀暴戾,素来怒容而对,不和便拔刀相向更好?!”

闻言,韩悝一笑,不得不说,相处这么久,公子琰殿下的嘴皮子的确是让自己低估了,尤其还是这句话,利用了韩悝的认识点的漏洞。

韩悝对儒礼的反感,是那一套陈规旧俗的等级之礼,而并非是如公子琰所说的民知礼节。

但民知礼节虽然不是儒礼重中之重,甚至是连刬重点的资格都是没有的,但无可否认,在儒礼中只有三言两语概括的民知礼节的确是儒礼的一部分。

这一点,无可否认。

韩悝,此刻明显不能从正面反驳公子琰的观点。

其实,公子琰的言语之中,依照韩悝的阅历,也是有着漏洞的,便是公子琰前提乃是假设,无下万民不可能皆知礼仪或是皆知刑兵,因为无论哪一个诸侯国,都是多多少少更倾向于愚民。

这一点,韩悝知道,却是无法明说。

韩悝的短暂沉默,又是在百石台下迅速引起来了一场风波,连荆翊也是稍稍张大了嘴,着实没有想到自家殿下居然能够将韩子辩的哑口无言!

沮子安也是手中泌出了汗液,是为韩悝树立名声的七日百石台未逢一败名头竟然隐隐间有了动摇的趋势。

韩悝终究是韩悝,即使林玧琰利用自己的思维高度,终究是没能对韩悝的思虑做到摧倒式的打击,不过是十几个呼吸间,韩悝便是想到了接话:“先前便是与殿下议论了,此礼乃是礼不下庶人中的礼,并非是指……”

林玧琰点了点头,心中也是颇为乐道,韩悝的意思他自然是知道的,他的礼无非就是“礼不下庶人”中的等级之礼,但是林玧琰和他辩论的是他和韩悝共同认为正确的“礼不下庶人”之外的民知之礼。

韩悝虽是认同这句话,但因为所处时代的局限,他的礼依据局限在等级之礼上,而并非是理想中的民知之礼中。

韩悝也是深知,要是公子琰真的要不在这一步上退让,自己也是无可奈何。

林玧琰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不过比起韩悝的两相为难,林玧琰倒是坦然地多,他利用韩悝的局限思维并非要使论辩停在这个尴尬的时候,而是让韩悝随着自己的思路辩下去,一点一点的蚕食韩悝的思路。

林玧琰也是没有与韩悝继续纠结礼的范围,而是话锋一转,对韩悝道:“韩子问我礼,我的礼答完了,那接下来便是来说说礼法合一的事了。”

“礼法合一?!”

不得不说,这个观点极为新颖,饶是韩悝,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观点,礼是儒家的思想,法是法家的门庭,这个百家争鸣的大时代,儒家和法家即便是算不上生死大敌,也应该是对立的学术流派。

即便是韩悝的恩师鬼谷子,信奉合儒墨,兼名法,集百家之长,也未从向韩悝阐释过礼法合一的任何观念。

一个要维护旧有统治阶级的特权,一个主张废除“刑不上大夫”的贵族特权,两者怎么可能会有合一的可能。

真是天方夜谭!

林玧琰知道时代局限对个人的

格局影响是有多大,他也明白,要在论辩中压倒韩悝,并不能直接依靠超越他的时空思维,更多的还要立足于这个时代的世情。

林玧琰在思虑,不过韩悝却是对林玧琰接下来的叙说十分感兴趣。

思虑良久,林玧琰才决定一鼓作气击溃韩悝道:“韩子,礼法并非是不可统一,即便是水火,也会相容的,韩子未曾见过此种异观,但是过不了许久,我会给韩子亲自看一看的。”

“殿下请细说。”韩悝如是道。

故林玧琰正襟危坐道:“礼乃法之父母也!众位可听说过反目成仇的父子与母子?”

此话一出,不由得让众人认为公子琰这是在借用外意羞辱韩悝。

倒是韩悝却是因为这一句话想到了什么,开口催促林玧琰道:“殿下,你且快说。”

这个时候,林玧琰已经明白自己无须再计较此场辩赛的输赢了,侃侃而谈道:“三代礼重法微,但却不乏远超今世的盛治,姬周初立时,盛世之景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为何?!”

林玧琰自问自答道:“便是在三代虽微刑法而重礼制,即便是今日的刑法也比不上当初的礼制,今日的刑法能制大夫乎?!”

林玧琰站起来,每走向韩悝一步,便是高声问一句。

“能制上卿乎?!”

“能制宠臣乎?!”

“能制诸公子乎!!”

“能制妃嫔乎?!”

“能制天下诸侯乎!”

“能制天子乎!!!”

林玧琰一连七步,走向了韩悝,提出七个问句,韩悝神色木讷,随即清明过来摇了摇头道:“不能!”

林玧琰转回身朝着百石台下的众位人影道:“但当初的礼制能!法家所要追寻的法,便是要走到当初的礼制极限,即天下之人,无论君臣黔首,皆是要尊礼,民不尊礼,官究!臣不尊礼,君究!君不尊礼,如桀纣故……天究!”

“这……”

韩悝闻言,震摄心神,这一番话,让韩悝对法的认识有了一个新的高度,原来法家诸子所要追寻的天下大同法,乃是当初的礼制。

“殊途同归……”

韩悝刚喃喃这两句便是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那位公子琰已经是下了百石台,沮子安也是跑了上来对韩悝问道:“韩兄,公子琰殿下中场弃走,算输算赢?!”

韩悝抬起头,看着议题榜上那高悬的礼法之争四个大字目视良久,毫无疑问,如公子琰所说,韩悝也是认同了,礼乃法之父母!

不得不说,虽然这场辩论虽然是林玧琰强势压过了韩悝,但其观点过于新颖,实在是难以被一般人接受,也因为公子琰中场弃走,因此这最后一场论辩定位了平局。

不过韩悝并非是这般想的,他想到了初次见到这位公子,对方询问天下大势,或许这就是格局不一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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