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文和神武两个最晚入席,其余大大小小共一百零二位神仙皆落了座,面对着桌上盛情款待的珍馐,一面赞叹着花界的精巧大方,一面相互闲谈。御文坐得安适,疏风却有些坐立不安,时常出神。 神武环顾四周,突然看见不远处身着靛青内袍、腿上还坐着一个紫衣女仙的身影,眉头蹙起:“怎么,鸿渐之子也在?” 周遭的几个神仙眼里都露出轻蔑之色:“多少年了,凤桐怎得还如此嚣张?”“是啊……” 当日鸿渐上神率军反叛,被天将诛杀于南天门,他死前将昊天塔交给独子凤桐,此子从前镇守莲花塔,座下三千童子,曾是个绝世无双的少年神祇,谁知他与父亲沆瀣一气,带着昊天塔逃到下界,对战天军三日三夜,拒不肯降,天兵只得打道回府。 凤桐是凤凰族隔了数代之后,唯一一个一出生便天赐族姓“凤”的,他年少时风头太盛,五百岁便封了神君,乃是人丁稀少的凤凰族寄予厚望的未来家主,以至于随着凤桐被贬下界,凤凰一族也跟着就此衰落了。 天宫将他的品阶一降再降,却动不了他,因为紫檀殿君上的遗孀重华夫人曾是凤凰族弟子,对他极力回护;再者,他手上握着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的昊天塔,有毁天灭地之效,无人敢拿它豪赌。虽然留了条性命,可九重云霄上的凤凰再也不能翱翔云天,屈居在花界的小小洞穴,他的日子想来也是十分难过。 **** 日子难过的凤桐打发走了下紫衣美人,此刻正同侍女玲珑玩笑:“凉玉见了季北辰便傻了,方才喝了那么一大碗参汤,我看她待会儿舞剑的时候着不着急。”玲珑哼道:“神君也不盼殿下点好。” 凤桐笑得愈发得意,转而指向台上,道:“待会儿星寸台上那结界,是我亲自设的,那结界有九重密令,每道密令七位,变化无穷,旁人绝对闯不进去,除非她自己出来。” 玲珑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她低声问道,“神君,这大喜的日子,我们带昊天塔来,到底做什么用?”凤桐闻言,笑容微微收敛,压低声音:“长挟、动春,我总觉得此话诡异,当以防万一。” 凉玉出现的时候,全场皆惊,疏风顿时觉得浑身舒坦,焦躁的情绪一扫而空,一双眼睛随着星寸台上那红色身影前前后后地跃动。 大小一百零二位神仙,皆屏息不语。台上的少女红裙红妆,第一层是星光,光辉闪烁,第二层是彤云,色如鲜血——惊心动魄的美艳,黑发挽起,头上是一只宽三寸,高五寸的银冠,上绘百花图案,贯穿一根簪,左右各垂下细长的流苏,银线缀着破碎的星石,额上挂一只粲然生辉的月石。黛眉平远,眼眸漆黑,朱唇似血,艳到极致,反而生出一些威严,不似刚刚那个素白衣裳的单薄少女,星寸台上那个,才是统摄一界的花神,不近情理,手掌大权,微微一蹙,便惹众生匍匐。 凉玉望着台下模糊的人群,有些紧张地在心内默念着早已滚瓜烂熟的剑诀。 台下,季北辰并不看向上面,他近乎机械地、不停地向嘴里递着盘里的花生。 凤桐眼中含笑,默然注视着台上的红衣女子,将酒盏举至唇畔,却没有喝,反而有些出神。玲珑瞥着她家神君的侧脸,觉得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怅然。 一晃将近三百年,凉玉初来时,个头才到他腰际,是个眼珠漆黑的小女孩,跟她说话都要俯身,她两颊似团团新雪,小大人似的歪着头思索,那神情十分可爱。那时候她连法术还修不全,全仗着一双腿跑来跑去,最后累了,让人背在背上,柔软的小脸贴住他的冰凉的脖颈——竟然转瞬就睡着了。 她连棋子都辨不清,古籍上的字都认不全的时候与他结识,到现在,已清凌凌地站在台上,红妆夺人眼目,犹如一朵慢慢展开的花,许多妖娆、风韵和美艳,那些原先不曾有的部分,争先恐后地慢慢浮现出来,使她似乎完全变了个样子。 **** 御文、神武两个相互赞叹了半晌,旁边疏风咬住筷子,愣住了。 凉玉回头看着悬浮在空中的华蓉剑,那只光辉流转的剑穗与莹莹闪光的剑身相映成趣,自她三百岁第一次握住华蓉剑开始,这剑她已握了二百余年,每一道剑风她都了如指掌。 平削肆意,抽穗灵巧,挽个剑花划出道道星芒,会有漫天花雨倾泻,如同飞雪落地。 都说华蓉认主,这把剑在她的手上硬如生铁,韧似软鞭,变化无穷。从第一日便如此,遑论这二百年她每一天都背着浅修留下的剑谱,五更天起,日日落得一地花瓣,厚得可以在上面打滚。 万无一失,她应该自信。 她的黑眸闪动,伸手握住华蓉剑。 剑穗随风摆动,竟然发出“叮铃”的声音,宛如风铃,凉玉疑惑地侧过头去。 今日的华蓉似乎比平日里重了一些,她甚至听见剑鞘里传来的轰鸣声——为何华蓉剑会突然如此兴奋? 她将疑虑压下,镇定地拔出宝剑,光影飞旋,彤云摆动,黑眸无情,眸中宛若含了冰凉的夜色。 众人看得目不转睛。 凉玉额上生出密密的汗珠,心中慌乱起来,华蓉竟然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仿佛灌了铁一般。她竟然快拿不动了! 她用力握紧了剑,手上的汗水滑腻,华蓉在她手中剧烈地震颤,似有生命一般,要逃离她的桎梏。背后的汗水已经沾湿,凉玉只觉得头昏脑涨,头顶突然一阵钻心的痛。 “啊……”她痛呼出声,捧着头跪在了地上,手一松,华蓉剑立即飞至半空,盘旋不去,龙吟阵阵。台下骚动起来,凉玉脑中一片混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袋里扎根,慢慢将她的头挤得四分五裂…… 好痛…她用力吸气,视野竟一片模糊……恍惚中泪水蜿蜒着流进嘴里,又咸又苦。她猛地清醒了,不行……忍着头上阵阵剧痛,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华蓉剑开始显出诡异的红光,悬浮着,抖动着,尖锐的剑啸几乎贯穿了她的耳膜。 是华蓉剑在发怒吗? 她站在方圆两里的星寸台上,眼前是她的华蓉剑,台下是她的子民。 她伸出颤抖的手去握住剑柄,一股滚烫的力量从手掌注入,顷刻间灌注进她的全身,仿佛浑身炸开一般的痛楚。 她竟被华蓉剑震出数米远,撞在星寸台一丈高的雕龙转风白玉柱上,一口血喷在光洁可鉴的大理石砖上。 台下的声浪愈加高涨,却不知道是在喊些什么。 凉玉每呼吸一次便会牵动五脏六腑的剧痛,头上的痛却更加尖锐,她双手捂住头,蜷缩着躺在地上。 从前数次,不过是被玉郎那老头打得躺在这里,她躺在地上尚还有力气叫嚣:“玉郎你倒是打死本殿!”那时为了管教她心性,顾及她的颜面,从来没让第二个人看见。 可是,可是,今日星寸台下一百零二位神仙,众目睽睽之下,华蓉剑不是为了管教她。 华蓉要她死。 她被这个想法惊住了,浑身如坠冰窟,华蓉日日与她朝夕相对,为什么突然想要她死?她努力地睁大眼睛,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却一时想不出到底什么不对。 她以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她是花界之主,无论如何,不能叫自己的剑杀死。她失去了八成法力,不能御气,只能一步一晃地走到华蓉面前。她伸手握住剑柄,用力催动剑诀,这次拿住了,但是华蓉似乎十分焦躁,剑刃上的红光越来越剧烈,她单膝跪在地上,发髻散开,青丝垂下来盖住了她的脖颈。 她用全身的力气压制华蓉——剑刃的红光向内扩散,倏忽变成熊熊烈火,从她指间蔓延开来,灼烧的痛感令她尖叫了一声,但她立即咬住嘴唇,紧紧地抓住剑柄不放。 华蓉抖动,似在冷笑。 **** 御文、神武站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台下诸位仙君,竟被这样的变故惊呆了,一时间寂静无声。 凤桐眼见华蓉剑将凉玉甩了出去,立即想要站起来,却不知谁对他使了定身术,他动不了,也不能出声。 “我劝你不要妄动。” 前方的季北辰缓缓回过头来,少年的脸上毫无血色,他手里端了一杯酒,挑衅似的做了个敬他的动作,随即一口喝下,“没用的。” 凤桐如坠冰窟,用元神解那定身术,一下一下都是浑身剧痛,他冷笑:“是你,你方才喂了她什么东西?” 这一次在他眼皮子底下,竟让她着了别人的道! “让她魂飞魄散的东西。” 少年方想冷笑,却猛然发觉空气中气波震颤,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一下一下地击打他的屏障。 这不是普通的定身术,季北辰以自己的元神为引,才能施展出如此强大的威压,可他没想到,对方竟然也以出窍的元神进攻,显然是不要命的打法。 “你疯了!”他的面容青白,喝道,“若不想死,便将你的元神收回去。”凤桐咽下一口血,鬓边尽是冷汗,笑着传音道:“本君何曾怕过死。” **** 烈火沿着她的手指,飞速蔓延到她手腕,如同猛兽一般吞噬她的全身,少女纤白的手指被火焰吞噬,发出可怕的噼啪声,渐渐变得焦黑。 她浑身如浸泡在冷汗中,剧烈地颤抖着。 模模糊糊中,听见有人传音:“凉玉,放手。” “放手!” “放手,你想死么!” 渐渐听不真切,是谁叫她放手。 倘若放了手,是不是,一切就全完了? 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猛然回头,突然看清了一个人的面容。 她的少年,远远坐在台下的他的少年,平静无波的眼眸注视着她,宛如注视一样死物。 原来。 她颓然放了手,眼睛怔怔地望着天幕,湛蓝的天幕上,日光晕成一团,如此刺目。 她眼里的泪慢慢地干涸。 头顶传来阵阵的剧痛,像无数条小蛇撕咬着她的头皮,直见骨肉。华蓉骤然挣脱,剑光大盛,在空中飞旋了几个来回,剑刃朝下,向她刺去。 她的华蓉要她死。 她的少年亦要她死。 她想不明白,又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她注视着华蓉朝下的利刃,直到耳边的声音又响起:“躲!” **** 凤桐一口血喷在白玉桌上,破了那定身术,提着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眼里满含戾气,一步步走到季北辰身边:“等着,我必取你性命。” 他来不及与他纠缠,牵动心神冲着台上传音:“躲!” 几乎是同时提剑飞掠,至星寸台上。 凉玉一翻身躲过了华蓉的刺杀,华蓉飞掠一圈,又向她扑来,红光大盛,她躲避不及,“噗”的一声,左臂被钉在地上,她痛得眉头痉挛,沾了血的华蓉愈加兴奋,飞旋一周,再度向她刺来。 “华蓉,你不认得我?” 她的眼泪和着血流了满脸,伸手一夺,只是一把将剑尾的剑穗扯了下来,扔得远远的。 华蓉红光顿失,力道偏颇,只将她的红裙划破,少女洁白的双腿露了出来。 座上的神仙纷纷以袖遮面,不忍再看,疏风张着嘴,双手紧握成拳,面上流下两行泪。 **** 星寸台的结界足有九道密令,每道七位,变化无穷,旁人无人能解,除非她自己走出来。 当时他有多得意,此刻便有多心痛。 他必须得解。 三层纱衣已全部沾湿,他以手扶着石碑,连喘息都在轻微颤抖。受损的元神不停被结界攻击,每一下都给他以痛击。他顾不得擦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十指狠狠地扣住石碑。 这道门非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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