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和六年七月十九的那场婚礼被百姓感慨着议论了很久。而后的几个月,处于宜阳坊的那座规制颇高的广陵长公主府始终被各方关注着。 对于百姓来说,驸马赵一诺位高权重,为官清廉;广陵长公主端庄知礼,持家有方。这桩婚姻可不是一般的美满,在百年来的尚主中也是数在前面的。 对于官员来说,赵一诺本就是陛下年少时的伴读、皇后的亲弟,又是功臣之后,陛下将最看重的姊妹嫁给他,只能让他在朝中的地位更加稳固,也更不容易被扳倒。赵一诺、赵皇后和长公主,已经连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对于当事人华裳来说,外界再怎样说那都是外界的事,自己的日子要自己过下去,自己的路要自己走下去,旁人是不知其中滋味的。 华裳向来知道知足常乐。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长公主府设从七品下家令一人,从八品下家丞一人,从九品下录事一人,掌财货出入、田园征封之事。这日子说好过也好过,说不好过还真不好过。 比如说,光把婚礼的礼单整理好便花了她好几日的功夫。赵一诺在朝中的各种关系,和谁有过节,和谁走得近,和谁有故旧,和谁共过事……这都成了收不收礼、收什么样的礼、收多少礼的根据缘由。 再比如说,每天投来的名帖就有一摞。江宁的贵妇们都想看看这名长公主品性如何。长公主府的门第本就高,若是她品性好又合得来,不妨搞好关系,以备不时之需。 再比如说,各个府邸之间就算不熟识,也会时不时送些例礼,以示友好。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都是送例礼联络感情的理由。 再比如说,长公主府下辖的那些田地庄子。华裳花了半天的时间才理清那些合约地契。这里面有赵一诺生母贺氏的陪嫁,有赵一诺为官数载购置的,不过多半都是她的陪嫁。在嫁妆这件事情上,李珏对她实在是不错。 华裳斗志昂扬地接下了管家的重任。不论以后交给谁,她自己首先要弄明白才是。如今两人主要的经济来源有如下几项。 一是她的食邑。她的食邑已从一开始的三千户加到了现在的四千五百户。看上去让人瞠目,但按照惯例,真正拿到她手上的实封是四百五十户。这在公主里面也是相当可观的了。 二是那些庄子地契产生的收益。 三是赵一诺的俸禄。有永业田二十五顷,职分田八顷,但和她的食邑一样,并不实授其地,仅是发俸的标准。除此之外还有月俸和每年的禄米。 华裳从里到外、事无巨细地管了将近一个月,新鲜劲终于退下去了。她开始逐渐把这些事交给手下的芸香芸芷和府上的属官去做。说起来,那长公主府家令竟还是她先前见过的。 那家令原是玉若别院的丁叔,是个温厚可靠的机灵人。玉若别院在李珏还是楚王时便划归他自己名下,后来赵一诺被东阳郡主逐出家门,便住了进去,别院也因此有了“玉若”之名。长公主出降,那别院的地契也被李珏放到了嫁妆里。 丁叔没认出她就是那个被赵一诺带进别院、名叫耐冬的小丫鬟,华裳想想自己当时的表现,也未提及这件事。 长公主府人口构成简单,上无公婆,下无子女,只夫妻二人。虽凡公主府皆以公主为尊、驸马为臣,但因华裳从未摆过长公主的架子,赵一诺又在朝中地位显赫,两人在府中的地位相差无几。华裳和赵一诺相处和谐,一时间传为佳话,让李珏和赵皇后很是安心。 转眼入了九月,天气渐凉。九月一日这天一早,江陵长公主突然投了名帖,要和她见面一叙。那名帖用红笺制成,又用泥金书写,看上去很喜气。 华裳思虑片刻,让芸香着人应下,先带江陵长公主去烟雨馆。芸香去后,芸芷再帮着她换好宝相花纹绯绫交领襦裙,又在略显素净的惊鹄髻上插了支鎏金镂花钗,这才款款走去。 烟雨馆是长公主府的偏厅,只用作日常会客或等候宴席开场。烟雨馆并不临湖,也因此不用看那一池残荷。华裳想,这“烟雨”大概是取自“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华裳到时,江陵长公主已到了。华裳平日并未多关注这位长公主,如今终于有机会细细打量,发现她也是个美人。 江陵长公主穿朱砂色对襟上襦、樱草色齐胸裙,自带一种无法掩饰的凌然气势。两人见了礼,继而入座。 “正想着姐姐呢,可巧姐姐就来了。”华裳笑道。 “妹妹如今可是京师城的红人,见一面都难呐,”江陵长公主道,“妹妹出降,我这个做姐姐的也说不上话。如今终于能和妹妹单独一见,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儿,难怪陛下和皇后甚是欢喜。那婚礼的阵仗可连我这深院妇人都有所耳闻呢。” “姐姐与我情如姐妹,却说这样见外的话,当真让妹妹羞愧。”华裳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东扯西扯,竟扯到了芸香身上。 “真不愧是长公主府的人,不仅模样好,这心思也是极机灵的,想必不久便能为妹妹分忧不少。”江陵看着芸香赞道。 芸香站出来行了个礼。“婢子芸香,见过长公主殿下。”一瞬间,江陵长公主眼中划过一丝古怪。 “礼数也是周到的,真是个极好的人,”江陵长公主说,“只是这名字……”她显出些犹豫。 华裳觉察出一丝不对劲,忙问:“这名字有何异处吗?” “‘芸’字倒也无妨,只是这‘香’字……”江陵长公主脸上呈为难之色,“听说赵亚台生母贺氏名中带一‘香’字,不知是否当真?” 华裳心中吃了一惊。若赵一诺母亲名讳中真带一“香”字,那她作为儿媳给自己的侍女起名叫“芸香”便是不敬。公主不敬公婆,是能被御史参一本的。 “这件事他未和我提起,”华裳不动声色地拿起红釉茶杯,“女子名讳应是隐秘之事,姐姐又是从何处知晓的呢?” “不过是幼时偶尔从长辈口中听过一二罢了。”江陵长公主不露破绽地说,接着话题又换到了别处。 送走江陵长公主后,华裳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有些人的话中总是带些暗中伤人的刀锋,让人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提防。 思虑片刻,华裳心中已有了主意。“去书房,”她说,“去给陛下写个请罪文书。” 知道赵一诺母亲名讳的人毕竟是少数,可这朝中无人不知晓老赵国公赵阳的名字。现在想来,将长公主府建在宜阳坊,又不知道是谁的主意了。真是暗箭难防。 她想了想便提笔,请旨将“宜阳坊”的“阳”字改掉,以示孝敬之心。她写好后让芸芷找人将这文书递给中书省。芸芷走后,华裳觉得越发地疲累。 “三娘……”芸香递来杯茶,“喝点润润嗓子吧。” 华裳看看那杯热茶,又看看芸香,说道:“罢了,这事怨不得你,只怪我没有察觉。你暂且叫——”她一时想不出什么顺耳的名字。 “暂且叫芸娘吧。”那个名字从她嘴里很顺地溜出来。芸娘,云娘……她已经有四年多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如今被自己叫出,只得感慨世事无常。 华裳突然觉得烦躁。见今日天气不错,又已到午时,她心血来潮地对芸娘说:“很久没出门了。换身衣服,咱们去东市看看罢。” 一番挑选下来,华裳穿了先前的一套衣裳——花卉纹霜色越罗对襟上襦,深浅丁香色云纹罗间裙,象牙白色披帛。她头上也只戴了赵一诺送她的鎏金镂花钗。 芸娘本提议,等到芸芷回来再去,多一个人总是有保障的。但华裳等得不耐烦,硬是没有听她的,只将凤沼剑挂在身上就要准备出门。 朝门口走着的时候,恰巧碰到了丁叔。丁叔上前施礼道:“殿下这是要去哪?” “我随意出去看看,你不用跟着了。”华裳心情不好,神色冷淡地说。 华裳平日对下人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今日这态度让丁叔略有惊讶。他又施一礼道:“赵郎说现下天气凉了,外面人杂不安全,让殿下在府上好生歇着。” 若是平时,华裳可能会和他好好说几句。可今日听他这样一说,她的脾气越发不好了。加上她早些时候被贺氏名讳的事情弄得很莫名其妙。她没好气地说:“怎么,我连出府的自由都没有了吗?这公主府到底是谁说了算!” 华裳说完便撇下丁叔出了门。丁叔心中暗叫不好。赵一诺前几日刚嘱咐过他,万万不能让长公主出府。他不知道长公主今日是怎么了,非要闹着出府。这件事还是早些禀告赵一诺好。 丁叔遣了个小厮去御史台处。但今日不知怎的,李珏直到午时还拖着一众臣子在两仪殿议事。小厮这趟算是扑了个空。 华裳此时正往东市的方向走着,芸香紧紧跟在她的身后,生怕她出了什么闪失。宜阳坊和东市毗邻,走路差不多一刻钟就能到东市西门。 可华裳的心情并没有随着出门而好转起来。她觉得疲累,又总是惴惴不安,还有一种被偷窥的感觉。这些情绪今日一齐涌上来,让华裳觉得莫名其妙。而那被偷窥的感觉在她走到宜阳坊东坊门时到达了极点。 她蓦地停下脚步,往四周看看。在她向后转头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熟悉到让她心惊。 “云娘?” 华裳回头,忽地睁大眼睛。那是名穿着破旧的褐色衣衫的女子,头发也纠缠在一起。她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梳洗打扮过了,但华裳一眼就认出了她。 “画琴?”她不顾芸娘的惊诧和阻拦,走到那人身边。 “云娘,云娘……”画琴泣不成声,突然在她脚旁跪下,让华裳一惊。但她接下来说的话让华裳更加惊骇。 “云娘,您一定要救救夫人和二郎,救救云家!”她使劲攥住华裳的云纹罗间裙。 “你在说什么?”华裳满脸地不敢置信,“云,云家不是好好的吗?”所有的人都和她说云家好好的呀。玉清宫的采鸟,白狐狸甘渊,还有,还有—— 一诺虽没有和她说过云家怎样,但若是云家有事,他绝对会告诉她啊! 画琴含着泪使劲摇头:“云娘,云娘您不知道。云家这几年一直在走下坡路……自从您走后,云家就在不断出事。今年春天主人卷进一场官司,被关在了牢里。他从牢里放出来没多久就离世了。再之后,再之后……”画琴突然说不下去了。 “之后怎么了?”华裳抓住她的肩膀逼问道。 “再之后官府说云家犯了大不敬罪,把夫人、老夫人还有二郎都抓进去了……老夫人离了药,没过多久也没了。我与画棋都被圈在府中。画棋拼了命……”她捂着脸突然说不下去了。 “画棋让那守卫给糟蹋了,拼了命地掩护婢子逃出来,”画琴小心地从衣襟里掏出一样东西,“她说这是夫人临走前塞给她的,让她去江宁广陵长公主府上报信……”她将那样东西递给华裳。 华裳没站稳,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用颤抖的手从画琴手中一把夺过那系着玉佩的宫绦。 不错,商氏族人都会有一枚刻着自己名字的莲花玉佩。菀青有,商如月自然也会有。华裳还是在羲和山时才知道,若拿着这样一枚玉佩在江湖上行走,可保安然无虞。若不能判定真伪,便拿两枚莲花玉佩相碰。若是真的,玉佩相碰会发出特殊的声音。 那枚刻着“如英”二字的玉佩就在她身上。她忍着小腹的坠痛拎起两枚玉佩,轻轻相碰。果然,果然是真的…… 父亲,祖母,阿娘,华昭……父亲和祖母已经不在了?还有画棋,平日里沉默的怯怯的画棋。她竟然自愿充当了掩护画琴逃走的诱饵。他们在牢中受苦的时候,她又在哪里呢?父亲和祖母去世的时候,她又在哪里呢? 心底的那个声音残忍地告诉她,她那时在承香殿待嫁,而后风光地出降,而后新婚燕尔……她拥有一场天下瞩目的盛世婚礼,拥有天下女子最羡慕的尊贵生活。 但那时,他们在煎熬,在痛苦,在承受亲人离世的伤痛和家族凋零的悲凉。 阿娘和二哥还活着,她一定要救他们!她要去找一诺,他一定会有办法!华裳忽然全身又有了力气,要挣扎着站起来。芸娘看出来了她的意图,伸手搀着她。可华裳还未站起来就又向前摔倒了。 华裳腹中的坠痛越发厉害。这痛感来得如四年前在府司西狱那般突然。但这次的感觉和那次完全不同,也比那次疼痛得多。 “我要,我要去找一诺……”她咬着牙说,却被下一轮疼痛击打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血……”芸娘惊恐地看着慢慢鲜红的血慢慢浸透华裳的丁香色裙子,“那是月——” “是小产!”曾见过商如月小产的画琴已喊了出来。两人顿时掉入无尽的恐惧之中。 蜷在地上的女子脸色惨白,已经昏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三刻钟后,太极宫两仪殿。李珏正和一干重臣商量着漕运改革的事。这里面有中书令,有门下侍郎,有户部尚书和吏部尚书,还有御史大夫赵一诺。 大家正集思广益、畅所欲言时,一名宫人未经通报便急匆匆地跑进来,一下子跪伏在地上。 李珏的脸色有些不悦。“你闯进来做什么?” “陛下,陛下不好了!”那名宫人慌里慌张地说,“长公主小产了!” “长公主小产?”李珏疑惑道。他之前并未听说哪位长公主有孕。 “哪位长公主?”赵一诺已焦急地问。 “是广陵长公主!” 一瞬间,赵一诺面色如雪。李珏已沉声说:“此事改日再议。言若,你我一同去看广陵!” 两人撇下其他大臣先行离开了。待两人骑马至长公主府,府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几名匆匆赶到的太医署官吏和府上的老妈子已经在远清轩内,一个个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怎么回事?”李珏问在公主府管事的丁叔。 “回陛下,今日一早江陵长公主来过一趟,和长公主聊了很久。江陵长公主走后,长公主又去了趟书房。后来长公主闹着要出府。又过了一会,就有人跑来说长公主小产了。” “当时谁在广陵身边?”李珏的脸阴沉得可怕。 “是婢子,”芸娘脸上泪痕未干,“都怪婢子没有服侍好公主……长公主闹着要去东市,在路上走着还好好的,突然跑出来个人胡言乱语,说着什么云家……长公主听后一下子就不好了!” 李珏和赵一诺在听到“云家”二字后,顿时都不说话了。处置云家的主意是赵一诺为李珏出的,那密旨是李珏亲自下的。自从李珏知道华裳一直长在云家,而云家一直知情不报后,便开始对云家下手。在看到华裳与赵一诺相处得极好后,他觉得这枚用来牵制华裳的筹码已经没了用处,于是无情弃之。 不管怎么说,华裳都是他的妹妹。而云家不过一介商贾,却敢做出欺君之事。再加上云家生意遍布天下,在唐国都能排在前列。这让他怎能不忌惮? “她现在怎样了?”赵一诺忙抓住一名走出来的人问道。 那人行了一个揖礼,恭敬地说:“长公主有孕不过一月,本来并无大碍。但她曾受过重伤,身体亏空得厉害,再加上受到过度的刺激,才导致小产,一时间止不住血。” 止不住血,这才是最麻烦的事。若是血流尽了,那任凭谁也不能把人救回来。 赵一诺已然冲进了屋内。华裳正躺在那张他熟悉的床榻上,脸色苍白。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流,仿佛要带走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 “琬。”他跪在床榻前,双手紧握着那只苍白无力的手。 已经晕厥过去的华裳在听到他的呼唤后居然又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又有了两点光彩,却连平日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你来了,”她居然扯唇角露出一个微笑,像是在白骨和死亡上绽放的一朵红色茶花,“其实你早就知道云家的事,对不对?一诺,你为何不告诉我呢?是怕我伤心吗?” 赵一诺的心被愧疚和悲伤塞得满满的。他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红了眼睛看着他的妻子。 那在一场举国瞩目的婚礼后嫁给他的妻,那为他穿衣对他说“琬心似君心”的妻,那今天清晨还生龙活虎地舞剑对他露出灿烂笑容的妻。 “琬……” “我曾对陛下说过,若他敢动云家,我绝不独活于世,”她说,“等我走后,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云家了,就再也不用费心瞒我了。他会再为你找一位宗室女子。她聪慧,美丽,识大体。她从小就被教育如何成为一位合格的女主人。你们可以继续快乐地生活,就在这里。这里的一切都会属于那位幸运的女子。” “不,不,你就是我的妻,”赵一诺无助地摇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的誓言,你难道忘了吗?” “我怎能让你去死?陛下又怎能让你去死?你深得他信任,身居要职,是他手中最锋利最听话的一把剑。只要这把锋利的剑能听他调遣,任他使用,他便会在那剑柄上镶上华丽的宝石,给它穿上华美的、令人艳羡的外衣。一诺,你永远都会是他最珍爱的那把剑。他怎肯放弃?” “不是这样的,琬——” “我早就知道,只是一直不愿看清,也不肯承认罢了。陛下就是陛下,他心中要装着天下,又怎能有属于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呢?可是无论打着什么名号,无论是为江山社稷还是为一己私欲,或是为了他的稳固大计,杀戮就是杀戮,无辜者就是无辜者,罪行永远都是罪行。它或许会被原谅,但永远都无法被抹去。” “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以死来要挟朕罢了!” 李珏早已走进来,也许在赵一诺在床榻前跪下的那一刻,他便在屏风之后了。他虽是陛下,却也是华裳的兄长。 “不错,陛下说的不错。广陵是不是要为自己在陛下心中还有些分量而感到高兴?是不是还要为自己的命有利用的价值而感到欣喜?”华裳轻声说,“又或者陛下觉得广陵已经不足以充当拉近权臣的工具,要弃之如敝履?” “你若死了,朕绝不会放过云家。” “广陵不死,陛下就一定会放过云家吗?死有何难,活着才是这世上最难的事。” “广陵,你一定要与朕作对吗?云家是江南大户,几乎把握着大唐一半的经济命脉。它今日敢欺君,明日便敢谋反!你教朕如何放心?” “就算广陵求陛下,也不行吗?我不求陛下给云家留什么富贵,只求陛下给阿娘和二哥留下性命。离了云家,他们就是普通的百姓。难道陛下连两条性命都不肯留吗?” 李珏没有说话。他忌惮的不仅是云家,而是云家背后的那个神秘的组织——那个拥有翻天覆地能力的云间堂。作为帝王,他怎能允许江湖中有颠覆他统治的力量存在呢?华裳的出现,让他意识到云间堂和云家之间存在某种不能割舍的、甚至是血脉相连的联系。云间堂他虽不知在何方,但云家却是匍匐在他脚下的臣子。 唐晋两国的历代帝王都想扳倒云间堂,只可惜它神出鬼没。如今他有幸捕得蛛丝马迹,又怎肯放手?扳倒云家,只是这庞大计划的第一步。 “连太后都不是朕的对手。你就是反抗,也是无用。”李珏居高临下地说。 “我虽知无用,却一定要做。不然如何能表现我的决心?人不能因必有一死就轻易放弃生命,亦不能因怕化为烟灰就不向往光明。陛下知道广陵想要什么。广陵只想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普通人的生活就好。陛下若准许,广陵此生再无憾事。以后广陵随陛下怎样利用怎样驱遣都无妨。就放过他们,好吗?” 李珏看她的样子实在可怜。可华裳有句话说的不错。陛下就是陛下,是不能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的。对于华裳,你能瞒她骗她一时,可你能这样做一世吗? 所以他不能答应。他狠下心拂袖而去。长痛不如短痛。她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苦心,会明白他才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会明白他其实是爱护她、呵护她的。 “琬!”赵一诺抬头看向床榻上的女子,惊喜地发现血色重又回到她的脸上。 看来血终还是止住了。可床榻上的女子像是厌倦般地闭上双眸,不愿意再多看这里一眼。甚至都不肯多看他一眼。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华裳还活着。 对于当日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来说,接下来的三个月都是极其煎熬的。李珏下了死命令,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让长公主活下去,否则就让全长公主府的人给她陪葬。赵一诺每日午时便回府看着长公主;府上的每个人都活得胆战心惊,生怕长公主出事让他们掉了脑袋。 因为李珏可怕的命令,华裳寻不了短见。李珏知道,她不忍让赵一诺给她陪葬。华裳每日看在赵一诺的面子上还会按时吃饭。她还活着,但显然活得很勉强。 正因为华裳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让李珏费尽了心思,云家也有了暂时喘息的机会。绵延数百年的余和云氏,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彻底清除的。从这一点来看,华裳的目的也算是暂时达到了。 双方都用尽了一切手段。华裳身边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跟着,所有的食物都经过好几道检查,听她话的芸娘和芸芷都被调到府中的偏僻院落,凤沼剑被收走了,所有尖锐的玉簪金钗都没给她留下。 有一次不知是陛下的哪一个心腹出了个主意。那人说女子都是善妒的。长公主如此看重赵一诺,若她看到赵一诺另有新欢,说不定又能燃起斗志呢?反正事情已经不能更糟了,试一试又有何妨? 李珏竟然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当即往长公主府上塞了两个歌姬。他让赵一诺做做样子即可。这样子一做,果真有几分效果。长公主居然看起来比之前活泼些了,就算赵一诺不在她也会吃饭,甚至早起后还会折根树枝练习剑法。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放下警惕时,长公主趁着侍女去找香露的功夫吊在了一条悬在梁上的披帛上。所幸发现得早,她最终缓了过来,府上的人也因此用不着去陪葬了。 其实华裳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的医术比他们想象得要好,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甘渊在这一点上还是很厚道的。他从未隐瞒她的病况。 在太清宫的四年,她祸害了甘渊无数的绛雪,毒性已经清了九分,按说毒已不会复发。可若她继续这样折腾下去,最多三个月,她就会永远陷入沉睡。她现在已经变得越来越嗜睡了。李珏亦知道这一点。 这如一汪静潭一池死水的局面,最终因为一个人的到来发生了实质性的改变,就如同新鲜的风灌入了尘封已久的瓦罐。 那人一身白衣胜雪,一把焦尾古琴,一双狐狸般狡黠的亮眸。甘渊就是以一副这样的形象大摇大摆地进了京师城。在到广陵长公主府后,他差点没被轰出来。 一是因为他那一身白衣实在过于纤尘不染,纤尘不染到人家以为他是听错了消息赶来奔丧的。这种情况下,不将他轰走才是怪事。 二是因为长公主府上唯一认识他的懒猫阿裳已经陷入了沉睡。他实在是能掐会算。就在前一日晚上,华裳还乖巧地用了晚膳。但第二日早晨便再也叫不醒了。 甘渊来的那一日是唐国通和六年腊月廿七。那一日,江宁城下了鹅毛大雪,让甘渊想起了正月初七人日在太清宫的那场雪。 只不过,正月初七时,华裳还是东海羲和太清宫的司典,还能在瑶碧殿的屋顶枕着甘渊的肚子肆意地眺望大海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腊月廿七时,她已成了唐国除皇后外最尊贵的年轻女子,却只能因极度悲伤躺在精致的床榻上沉沉昏睡。 茫茫的大雪,看起来是世上最洁白无瑕的大雪,似要将人吞噬得无影无踪的大雪,在江宁城上空已经下了很久了。 年年如此,代代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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