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生渡在归墟的一处僻静处,是一座竹院。那里听不到黄泉和忘川的水声,也听不到禁锢在黑河下的白骨哀嚎,怨气嘶吼或者归墟百万灵众的絮絮低语。何生渡是一个记载生死的地方,空寂无声。 叶阑声抬头看了院门上挂着的“何生渡”牌匾,走了进去。只见一个灰色长衫的男子坐在一个长桌案几后,手里拿着一个葫芦在耳边晃动着。那个男子长发用玉冠束起,鬓间几缕散发,胡子拉渣,神色困倦,看上去仿佛一个宿醉的酒鬼。 叶阑声走近那个身形有些邋遢的男子,“撰师。” “啊?阿叶。来的正好,赶紧来尝尝我新得的竹酿。”被叫做撰师的男人闻声放下葫芦,转头循声看来,在看到门口进来的叶阑声时,眼睛一亮,兴奋的搓了搓手后,向他招手。 叶阑声瞥了眼石桌上那一盏白玉杯中慢慢的湛蓝液体,在长桌边坐下,“无湮来过你这儿?” “唔,是啊。那丫头可鬼着呢,听说我这有竹酿早早来了。可不刚一会,却又像有什么急事,面色慌张的走了。喏,竹酿都没喝。”撰师一个劲的瞧着对面杯盏里的酒,似是替无湮惋惜,又像是庆幸那不懂酒的丫头没来得及糟蹋他的竹酿。 叶阑声默不作声的听着,没有接话。 撰师打量着叶阑声的脸色,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鬼丫头前脚走没多久,你后脚就来了。阿叶,你知不知道无湮急着做什么去?” “不知道。”叶阑声答得干脆。 撰师知叶阑声冷淡的性子,碰了壁后立即放弃追问。他笑呵呵的兀自倒了一杯,端起酒杯,头往后一仰,饮尽了杯中竹酿,极是惬意的发出一声长叹,尚自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 一杯酒显然让他很不过瘾,他直接又拿过一只碗汩汩倒满竹酿,一边倒酒顺便似的问道,“不过,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来。是不是又有什么……” 他说着眼睛朝叶阑声袖间瞟去。 “今天刚有两个生魂来到归墟。”叶阑声袖间轻动,一盏黑色的提灯便出现在手下。 撰师瞟了两眼叶阑声手下的提灯景象中的并蒂莲,“这些天,我怎么觉得生魂有些多。” 叶阑声抿唇,眼中闪一抹暗色,陷入沉吟。 “老规矩,一个故事换一个问题,某些我答不上的问题可再问一个。”撰师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一副买卖自愿,恕不还价的意思。目光在灯身上转过,补充道,“你这次的是同生并蒂莲,显然是一个故事,所以只值一个问题。” “这些年来,你倒是学的越来愈像现世某些人一样精明。”叶阑声冷眼瞥了眼撰师。 “这有什么关系,只要不违背天地规律做什么出格的事。我就是再像,也不打紧。”撰师说着,拿起那只倒满竹酿的敞口碗,微微晃了晃,一个不小心晃出了一片来,他一脸心疼的低头嘬去手上的酒渍,咕哝着,“不过,我这样怕死的人,哪会有那个胆子去违抗上面。” 叶阑声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一般,接口说道,“你是撰录生死的撰师,既已书写了那些生魂一生的开头和结局,还要看他们的故事做什么。” “你说得对,但正因为是我按天命籍去书写的开头和结局,所以才更想看看他们其中的故事。”撰师眉梢一挑,拿着酒碗朝叶阑声一抬,对他说到点子上不由赞同得点头,眼神中隐隐凝聚起一种向往和惊艳来,“人是一种很奇妙的存在,无论既定了怎样相同的开头结局,他们总能写出完全不同的,属于自己的故事。” 他摇头晃脑的喝了一口酒,总结道,“除去开头和结尾,这世上没有哪两个人的人生是完全相同的。” 叶阑声沉吟了一下,抬眼看向微醺的撰师,“纯属好奇问一句,这些故事中可有让你震撼的。” “有,当然有。这天地间从来都不缺故事。”撰师正色,想也不想叫了起来,他拿起酒碗咕咚喝了一大口,抹了把嘴,嘿嘿一笑,“阿叶,你的故事就挺令我震撼的。” “我?”叶阑声眉头一动,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沉郁,低声道,“你是指他违逆天地之事。我只是他故事里的配角。不过我一直不解他素来和光同尘,为何一反常态,决绝反抗诸天。” 撰师一口一口的抿着那湛蓝的竹酿,对叶阑声的话不置可否,然而心下对叶阑声主动提及那件讳莫如深的事有些意外。 在叶阑声看向他的时候,撰师有些为难的笑着抓了抓头,四两拨千斤的转过了话题,“这是你想问的问题?如果是,你就再问一个。你这个问题我要是答得上来,要不是偷看了归墟被封禁的天籍,就是离步上天惩的诛狱不远咯。” “不是。”叶阑声垂下眼睑,他只是想试探一下,而撰师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他抿了一下唇,漆黑的眼珠中浮现出迷惘的雾气来,“我似乎丢失了某些很重要的记忆。告诉我怎么才能恢复。” 正低头喝竹酿的撰师被呛了一口,在咳嗽声中惊诧的抬脸。“咳……你失忆了?” “我脑海中曾闪过一个白衣女子。她很熟悉,但我看不清她的脸,更想不起来是谁。”叶阑声努力回忆着先前那一闪而逝的景象,却发现脑袋一片空白。 “阿叶,你不会做梦了吧。”撰师端着碗的手指动了一下,怀疑道。 叶阑声慢慢翻起眼皮,静静的凝视着对面的撰师,“提灯者为生魂构织往生梦境,自己是不会有梦境的。撰师……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撰师低咳了一声,在叶阑声若有所思的注视下讪讪的埋头去喝酒,一边掩饰尴尬的同时一边飞快的想着如何回答。 “一个故事换一个问题。” 叶阑声见撰师眼神躲闪,不发一言的伸手入灯。手指碰触灯身镜面的刹那,那镜面如水细碎破开,他从中采撷出那朵并蒂莲,横放于长桌之上,凝视撰师。 撰师不但负责书写现世生魂的生死命运,而且看守着归墟许多的天籍地书,称得上是这归墟消息最通达集中之人。 “亭溯,告诉我。”他见撰师不言,沉声道。 撰师正低头喝着碗里的竹酿,忽的听到叶阑声叫出那个自己都快忘记了的名字,到嘴里的酒忽的没了味道。 “阿叶,别叫那个名字。”他慢慢放下酒碗,却怎么也咽不下那口酒,含糊道,“我早就忘了那个名字了。我现在只是撰师。” “那些前尘往事,一旦想起会就让我觉得痛苦,还是忘记得好。忘记好。” 撰师像是说给叶阑声听又像是在告诫自己一般摇头嘟囔,醉得混沌的眼神此刻却是清亮见底,他顿了一下,沧桑而悲悯的抬起眼皮。 “阿叶,若是你,即使那些事情会让你痛苦,甚至崩溃,你也不想忘么?” “是,即使那段记忆残酷绝望,我也必须记得。因为那才是完整真实的我。”叶阑声回答得坚定而毫不迟疑,与之对视的眼睛像墨玉般闪过光泽。 “完整真实的你。”撰师慢慢琢磨了一下这句比齿颊间留存的酒水更甘苦更值得回味的话。 叶阑声注意到撰师动摇的表情,眼底顷刻掠过一抹暗色,他抿了下唇,凝视着对方沉声道,“虽然你嘴上说要忘记,但我知道你对人世故事如此感兴趣,无非是想在其中找到鸢飞,见他一面,看看他在现世过得如何,我说的对么?” 撰师不妨被揭了心底最隐秘的心事,全身一震,他闭上眼睛,幽幽叹息道,“阿叶,你何必要那么直白的伤我。” “也罢。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撰师苦笑着摇头,妥协道。他睁开眼睛,抬起长长的衣袖在半空中如同流云轻盈卷拂过。 虚空中留下几行由烟气凝聚而成的字,“牵涉百年前的那场天惩的因果皆被封存于极印书中,唯有封禁解制,方得恢复。若要解制,如非天地至高诸天之力或灵虚幻境重溯,则需无命之人为介,掩日石为束,往昔旧人为引,以百年之物为契,方能旁观回溯。” 撰师看到最后一句,瞳孔凝缩,向半空卷袖,如拂灰尘一般瞬间抹去了那白雾似的字, “我劝你不要试,这一过程中因为无能为力而极度痛苦甚至可能会致使回溯者丧失情感。” “你指的是曾反复进行回溯的阴主。”叶阑声毫不吃惊。张嘴还想说什么,不知怎的眼神一变,登时起身,“谢了。” 见叶阑声转身匆忙欲走,撰师忽然叫道,“阿叶。” 叶阑声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之前那传入归墟的震动已然惊动阴主和七贤士。你切记不要蹚这趟浑水。一旦牵涉其中,将重蹈……那个人的覆辙。”撰师压低声音语重心长的说道。 叶阑声自然清楚他指的‘那个人’是谁,目光落在撰师神色复杂的脸上,声音平静,“多谢关心。” “我这不是朋友少么,而且我也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浩劫,简直不得安宁啊。” 撰师笑了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话痨本性开始自言自语,见叶阑声头也不回的就要走出院门,想起什么,赶紧叫道,“阿叶,你尝下这竹酿再走啊。” 他的挽留没让叶阑声回头。 长桌之上,那只并蒂莲像是刚采撷一般露水轻盈,娇美柔妍。露水积重,顺着莲瓣‘啪嗒’落到桌面上,晕开一片深色水渍。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撰师看着碗里湛蓝的液体上映照出自己脸,不由得想起很久以前,从那个一身风骨,刚毅正气却心不甘的男人口里听到的这句话。 一口叹息和在竹酿里被吞下了喉间。 所有的真实都缺少矫饰,所以往往痛苦,而追寻自我偏偏就是感受真实痛楚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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