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瞒带着暮暮从日月调出来时,远方已有些天光,段月山刚刚苏醒,一切都裹在朦胧的寂静下,偶有几声清脆的鸟啼。    在这份静谧中,她们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响声,是从左前方传来的,似乎是什么东西相撞的声音。    一人一骨寻着声音走过去,看到了洞穴里的陆僧舟。    少年束头发的发带已经不知所踪,满头乌黑的发丝散落在背后,还有不少碎发因汗水黏在额边,他目光沉沉,一手撑着石壁,大口地喘着气。    姜瞒注意到,他的两只手骨节开裂,手背手心已是伤痕累累,触目惊心,膝盖虽被衣袍挡着看不出伤势,但从袍子上早已干涸的血迹也能猜出好不着哪去。    视线在这洞穴处一扫,果然到处都是被喷溅上去的血液,地上还零零碎碎散落着石子。    陆僧舟在用自己的身体撞击石壁。    她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炼气期的人无法掐诀,但是可以控制体内的灵气聚集在身体的某一处,灵气聚集的地方肌肉会硬化,像是覆上了一层铠甲,一定程度上能够弱化所受到的攻击,这种技巧被称为“灵气冲击”。当然,攻击的人要同为炼气期,若是筑基以上,就是把全身都硬化,也撑不了一时半刻。    应是那些长老讲到了灵气冲击,陆僧舟便寻了个洞穴努力练习,却抵不过天资愚钝,聚集的灵气总是在他挥出拳头的那一刻受到惊吓般四处逃窜,任凭他如何努力,也无法迅速聚集起来。    此刻他心下苦涩,闭目满脑都是段宥漠然的神情。    收徒大典一结束他就匆忙找上段宥,还没等他开口,她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气势一如既往的凌厉嚣张。她说:“不用跟我解释,你是怎样的人跟我没关系,我只负责引导你修炼。”    他吸了满嘴的空气,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曾经说过,你天资愚钝,于修炼一事上一无所成,倒不如留在凡界读书娶妻自在些。”段宥一甩衣袖,冷漠的面容被挺拔的背影所替代,“你既执意修仙,我便成全你,除此之外的事情,与我无关。”    与她无关。    陆僧舟没有一丝怨恨和愤怒,只是心底泛上些微的茫然无措,很快,这份茫然就被疯狂涌上来的修炼念头所压了下去,他不要命般地握紧拳头砸向石壁,一次又一次,直到骨节开裂,直到身上没有一处完好,他才停下来稍作休息。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不适合修仙这条路,可他不后悔,也不甘心止步于此,旁人比他聪颖,他就比旁人努力,十倍不够,就一百倍一千倍,总会有让段宥肯定他的那一天。    “你这是自虐,知道么?”突然,洞口响起一道平静的声音。    陆僧舟没有抬头,事实上他已经没有抬头的力气了,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不像样:“你怎么来了?”    姜瞒叹了口气,倚在石壁上抱胸看他:“可能咱俩有缘吧,总叫我碰见你——话说你真打算用这种自虐的方式修炼下去?”    暮暮小小的骨指揪着她的衣角,也是直直地盯着他。    陆僧舟默了默,说道:“我别无他法。”    “我倒是有个法子。”姜瞒打了个响指,说了四个字,“焰池煅体。”    他沉静黯淡的眸子陡然亮了起来。    “焰池周围一百里温度奇高,每十里一层,最外层已经热到让人想把一身的皮都给扒了,别说最里面的‘一方焰心’,那是连魂识都承受不住的高温。而且,一旦踏入焰池的空间,灵气封锁,纯粹靠肉身来抵抗它特殊的高温,所以越往里走,肉身就会越强大,如果能在一方焰心里呆满十二个时辰,恐怕连尺宵剑都难在身上留下伤痕。”姜瞒一摊手,笑道,“如何?这法子虽说痛苦了点,但凭你的心性闯过第一层应该不是难事。”    陆僧舟眸光微敛:“第一层?”    “修炼一事切忌好高骛远。”姜瞒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说道,“你现在才炼气二阶,身体素质远远达不到焰池二层的要求,等你到了筑基上境再尝试第二层,否则会弄巧成拙,给身体留下巨大隐患。”    陆僧舟闻言忍着全身剧痛朝她一拜,说道:“姜道友以后若有用的上陆某的地方,陆某自当全力以赴,在所不辞。”    “那我先记下你这句话了。”姜瞒扔给他一粒凝血丹,偏头看外面天色亮得差不多了,于是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身后传来陆僧舟的声音:“姜道友如此清楚焰池,是曾经去过吗?”    姜瞒没有回答。    “接下来我们去哪?”暮暮仰头问道。    “去镜窟,在这之前得先去见见陆僧舟暗恋的女神段宥仙君。”    一人一骨踏上去往段宥仙君的且生殿的道路,路过鸢台时却出了一点意外。    段月宗总共有十一座鸢台,鸢台一直是弟子们钟爱的地方,在这里可以不用顾忌“不能同门相残”的门规,将平日里看不惯眼的人揍个满地找牙,而且每胜一场就能得到十个功绩点,连胜加倍,是以每天都有许多人在上面比试。    专为炼气期的弟子提供的鸢台也如往常一样围满了人,人头攒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两道打斗的身影,时不时地嚎上两嗓子,简直要比台上的人还要紧张兴奋。    姜瞒牵着暮暮从外围走过,听见人群猛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应是台上有人获胜了。    她对台上的比试不感兴趣,刚刚离开人群,还没走几步,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火球,脚步陡然顿住,火球的热量扑面而来,她拉着暮暮后退几步,扭头瞧见了鸢台上目光怨毒又带着些不屑傲然的余墉。    余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笑道:“跟我比一场灵气冲击。”    所有人齐刷刷地把视线投向她,眼里还残留着上一场比试所带来的狂热和兴奋,同时还有对这不明身份的少女的探究。    姜瞒笑眯眯道:“我炼气六阶,你炼气四阶,还是不比了吧,给你留点面子。”    额头青筋跳了跳,余墉咬牙道:“口气不小,只怕是不敢吧。”    她佯作不解:“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说出这句话?炼气四阶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有什么不敢的,纯粹是嫌麻烦罢了。”    余墉恨极了她这副无赖模样,又想起两人之间的杀父之仇,如今她只是一名最低贱的兽仆,背后没有宗门和仙君长老撑腰,而他是段月宗的内门弟子,前途不可限量,今日就算他“错手”杀了她,顶多受点不痛不痒的惩罚,根本不足为虑!    念至此,余墉不再多说,抬手甩出“叨火瓶”,顷刻间从瓶中飞出五个巨大的火球直朝着人群砸去。    他并非蠢笨之人,姜瞒能过考核又是炼气六阶,身上可能还有八张符,直接硬碰硬怕是不行,遂使了个招,让这些围观的人助点力。    他们果然如他所想的那般四处躲避火球,因没人料到他会突然不顾门规朝他们出手,所以惊慌之下再也顾不上旁人,哪里离火球最远就跑向哪里。    余墉控制着火球,让他们都往姜瞒那里跑,姜瞒和暮暮立刻就被人群冲散,小小的骷髅身不断被撞击挤压,她头晕目眩,在人群中艰难挣扎着。    一个趔趄,她被撞倒在地。    接着,便是背部遭受接连不断的压迫,她根本无力站起来,更别说找到姜瞒。    突然,暮暮听到了“咔嚓”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还没等她细究,人群猛然顿住了,像是时间被凝固住,所有人面上都是一滞,同时停下了动作。    暮暮抬头,她面前的人被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用力推开,下一息露出一张裹挟着浓重煞气的脸。    那人看到她,二话不说将她从地上抱起来,用肩膀撞出一条路来,待离开人群几丈远后,那人微微眯了眯眼,将目光缓缓移向鸢台上的余墉。    几息之后,凝固的时间仿佛又流动起来,所有人愣了愣,像是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卡壳有些不知所措。    姜瞒握紧了手里的灵符,总是带笑的面上没有一丝情绪,平静到可怕。    上古符文锁神。    可锁住人的魂识,让其失去行动力和思维能力,炼气六阶的她只能锁住几息,趁着这空白的几息之内找到暮暮,若是塑脉以上,一刻钟不是问题,在场的所有人将会成为待宰的羔羊,死的悄无声息。    暮暮躺在她的怀里,抬头只能瞧见她的脖颈和尖尖的下巴。    阿瞒生气了。    印象里,尺宵尊从来没真正生过气,她所有的表情都是伪装,面具下是心如死水的平静和淡漠,即便是被同伴背后捅刀子,她也是面带微笑转头把尺宵剑插进那人的心脏里,暮暮从未感知过她如此强烈的情绪波动。    “阿瞒……”    姜瞒低头,平静的目光一一扫过她的全身,最终停留在她的左腿上。    那里有一条很长的裂缝。    “是我的错,我应该早些带你去焰池淬炼身体的。”她轻声道。    暮暮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伸出骨指触了触她的面颊。    她抬起下巴,眼神牢牢地锁住鸢台上正蹙着眉对自己意识突然丧失感到不解的余墉,唇角线条柔和,微微往上勾起。    “余墉,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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