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攸只想坐下喝一口水,但是现在看来,田刺史没有一点要招待她的意思。    吴攸干笑了一声,差点又变成干呕,她按着胸口,道:“田刺史没听过么?‘贤者用人,各因其职。年长者任以大事,年幼者任以小事。’赵大将军帐下,我最年少,因此便被派到你这里来了。”    田刺史一听,心中不免有些惊讶,他没听过那些传言,以为赵扬见他拒不交税,派了个少年,来羞辱他。可吴攸一开口,他却发觉,这少年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收敛了脸上厌恶和不屑的神色,对吴攸道:“大人进来……坐罢。”    吴攸进了朔州府衙,连杯热茶也没捞着喝,就坐在那里,听田刺史讲起了朔州各县去年的收成情况。    田刺史人长得枯瘦,又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两只手在吴攸面前上下比划着,让吴攸觉得格外心惊胆战。然而这位刺史大人完全没有考虑到吴攸的心理素质,仍在那里滔滔不绝的说着:“换言之,若是再多收一斗粮食,这五个县,今春就没有种子耕种了。”    “另三个县:青县、余县、寥县,地处偏远,去年遭遇虫灾,有些村子,颗粒无收,我正打算从官府的存粮中调些粮食运去……”    他把一只树枝一样的手往吴攸眼皮子底下一伸,五指摊开,用他那空空如也的手掌向吴攸演示着这三个县不幸的遭遇。    吴攸听着听着,心里明白了,田刺史的中心思想就是:他不交赋税,不是一个主观的问题,而是一个客观的问题——他没的可交。    果然,田刺史说完以后,吴攸把摊在她面前的各县的记录简略翻了一翻,发现,确实如田刺史所说,为了保证今年的收成,朔州是不太可能为赵扬庞大的军费开销买单的。    她点点头,对田刺史道:“大人说的,虽然很有道理,可赵大将军为保这一方平安,时不时要调兵遣将,抵御强敌。如今军粮短少,府库空虚,若是有人来犯,可该如何是好?”    田刺史低下头,转着眼珠子,过了一会儿,方才又开口道:“若是为了筹集兵士们的粮饷……”    吴攸听他话音里有所松动,马上抬头紧盯着他,却见这位田刺史的目光,有些飘忽起来。    这老家伙果然还有所保留!吴攸心想。她赶紧和颜悦色地问道:“正是如此,不知道刺史大人有何见教。”    田刺史把手往宽大的袖子里一揣,两眼望天,道:“过去数年之内,成年男丁皆被大将军应征入伍,各村之中,实在缺乏劳力耕种田地……如今这齐地各州并无战事,若是农忙时,大将军能派些兵士来朔州各县,那这些兵士的粮饷……”    吴攸听后,陷入了思索。大晋的募兵制度,成年男子原本就是“平时为民,战时为兵”,只不过随着各州用兵不断,几乎时时都是“战时”,被征用的兵士,很少承担垦荒种地的责任,这也是去年各州赋税不足的一个重要原因。    没有足够的人手从事生产,恐怕,这不仅仅是朔州面临的困境,而是齐地各州都要解决的问题。    田刺史见她沉默不语,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只有如此,今年,朔州方才能有余粮上缴啊。”    吴攸看着田刺史充满期待的目光,心想,这一番话,平时他在赵扬面前,大概是从来也没有机会说出口过。    她想了一想,对田刺史道:“多谢大人赐教。我心中已经有了主意。我等眼下要去驿馆歇息片刻,明日清晨,再给大人答复。”    田刺史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忐忑,但是,他见吴攸态度谦恭,彬彬有礼,再说,此时他也别无他法,只能跟吴攸周旋。他点了点头,道:“好。那我就静候大人佳音。”    待田刺史离开之后,吴攸吩咐左右,让他们换上普通百姓的衣服,到城外村子里查访一下,看田刺史所说的是否属实。    众人回来之后,纷纷回禀吴攸,这里的百姓虽然能维持基本的生活,但是确实也没有什么可以上缴的粮食。况且,他们心中似乎十分忧虑,生怕赵扬因为田刺史不肯像隔壁的常州那样强制征收赋税而惩治他,或者是把他换掉,换一个不顾百姓死活的父母官来。    吴攸叹了口气,这个世道,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不是水深火热,就是整天担惊受怕。这两个州是如此,另外的州,还不知道都有什么样的麻烦。吴攸开始有点后悔揽上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了。    想来想去,吴攸把驿馆里发潮的被子往头上一捂,叹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    此时此刻,赵扬正捧着那个汇聚着吴攸心血的本子,看得津津有味。他看了一会儿便站起身,对屋外道:“请徐先生来。”    徐厚成见赵扬大晚上的派人前来传他,以为出了什么事情。他急匆匆赶到厅前,却见赵扬端坐在书案旁边,手中拿着些零散纸张订成的书册,厚厚一沓。他一页页翻去,脸色一时疑惑,一时舒展,一时又若有所思,最后盯着某一页看了半晌,朗声笑了起来。    徐厚成听见赵扬的笑声,不觉愣在那里。他这个主人从小就沉默寡言,长大了更是喜怒从来都不形于色。不知道多久以来,徐厚成都没有听见过赵扬的笑声了,他甚至怀疑赵扬是否根本就不会笑。因此,眼下他格外奇怪,赵扬到底在看什么。    他转念一想,最近,赵扬脸上经常会出现一些以前从没出现过的表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就是从那位姓吴的姑娘进了这将军府开始吧。他心里合计,赵扬手中拿的那些东西,多半还是和吴攸有关。    赵扬听着动静,抬头一看,见徐厚成来了,含着笑,把那本子往徐厚成眼前一丢,道:“徐先生,你来瞧瞧。”    徐厚成好奇的翻开一看,有些惊讶,他抬头看看赵扬,问道:“这……这是?”    赵扬道:“今日有个侍女在吴攸房中捡到此物,说是上面所画和她家乡里害人的咒文十分相似,她心中生惧,因此便呈了上来给我过目。”    徐厚成见前面几页都看不太懂,便翻过去,看到后面吴攸给赵扬所讲之事,不由得连连称赞,道:“大将军,这是吴攸……吴姑娘讲来劝谏将军的么?”    赵扬道:“正是……”    说罢,又翻到最后一页,指给徐先生,道:“徐先生,以你之见,这是甚么?”    徐先生横看竖看看了半天,道:“似禽非禽,似兽又非兽……吴姑娘果然见多识广,小人不知此乃何物……”    又道:“只是,不像甚么害人的东西。”    赵扬嘴角一撇,仿佛在忍住涌上来的笑意,道:“她哪里懂什么害人的事,都是那侍女见识浅薄罢了。”    吴攸所派之人已经从常州归来,将吴攸斩了刘刺史一事对赵扬细细回禀了一遍。徐厚成也全都知晓。他这时点了点头,对赵扬道:“吴姑娘若真想害大将军,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为齐地做这许多事情?”    赵扬将那本子那在手中摩挲了一晌,忽然脸色一沉,道:“徐先生,自吴攸进府以来,我自认待她不薄,可她却日日夜夜想要离开这里,返回江沅……这,到底是为何?!”    徐先生坐了下来,思索了一会儿,道:“我曾询问过她,她父母兄弟,皆已亡故,如今她家中只剩下她孤身一人,她却心心念念要返回江沅,只有一个可能。”    赵扬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徐厚成,问道:“甚么可能?”    徐厚成道:“吴姑娘快到及笄的年纪了,想来是从前她父兄为她许了人家,如今她着急回去,应是……应是要寻到夫家,尽快成亲——大将军,她一个弱女子,在这乱世之中漂泊无定,也不是个办法。只有找到她父母为她择定的夫婿成了亲,方才有所……。”    徐厚成说到这里,忽然感觉屋里的气氛有点不对,他抬起头来一看,赵扬的脸色不知怎的,简直已经是比锅底还黑了。    徐厚成心里一惊,剩下的半句话也吞了进去。    他正琢磨赵扬到底为什么生气,却见赵扬皱着眉头,闷闷的问:“徐先生,女子到了这年纪,就要嫁人了么?”    徐先生点点头,道:“正是……有的晚些……不过,即使不出嫁,也应都将亲事定下了……在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去年十五岁,已经与人定了亲,不过是她母亲舍不得,因此与对方说好,到十六岁时,对方再来迎娶。”    又道:“却不知吴姑娘父母给她择的是怎样一户人家?”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