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乾元殿外的一片狼藉里,琴师静静闭着眼,站得笔直,右手垂在身侧,五指不停地相互摩挲。片刻后他睁开眼,轻叹一口气,广袖一拂,不借任何外物凌空飞起,朝南城门的方向而去,消失在高远的天际。    不知过了多久,遥遥传来一声清脆的莺啼。清风习习,本该十分凉爽舒适,却因空中浓重的血腥味而让人作呕。大臣们如梦初醒,怔怔地东张西望,交头接耳。    “刚才我怎么了?整个人都没了知觉……”    “你也是吗……”    “难道有刺客?”    “诶,你们看,公主呢?不见了!”    “那个狂徒也不见了!”    “如果我的子侄敢这样胆大妄为,非用家法打死不可!”    “得罪神宗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神明怪罪下来……”    说着,大臣们望向一言不发的木宗人,心想他们还真沉得住气,是在等陛下决断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有人渐渐觉察到不对劲:“他们好像……根本没动过?”    众人再仔细瞧那些绿衣人,连呼吸时的胸膛起伏都没有,犹如一尊尊僵硬的泥塑,不由毛骨悚然——不会……没命了吧?    两个面无表情的护卫走出乾元殿,绕着木家人转了一圈,挥手招来一群卫兵,把他们扛麻袋似的抬走了。    一名内侍出来,尖声道:“陛下说,诸位大人今日辛苦,先行回去歇息吧。”    大伙儿各怀心事,逃也似的依次快步走出宫门。今日发生在乾元殿的变故,估计很快便会插翅般飞遍大梁乃至整个大洲,真不知这块搅动平静湖水的石子,带来的是福是祸。    ***    偏殿里,十几位木宗之人,包括面上笑容犹存的木尊者和穿大红喜服的世子,在地上躺了一排——不,根本不是躺,因为躯体僵硬,有几个还保持着站立时双手负在背后的姿势。    几位太医正手忙脚乱地检查。梁帝皱着眉,听资历最长的老太医哆哆嗦嗦地禀告:“仙师们肉身无碍,倒似魂魄不在。恕下官无能……”    “好了。”梁帝摆手,“不必看了,放到一间屋子,派人看守,就说孤留他们赴晚宴。”    左右自有内侍领命,将十几具僵硬的身体抬起,另外安置。梁帝踱步到椅子前坐下,依旧眉头紧锁,闭上眼按了按太阳穴。    一双手从背后伸来,接过他的动作,轻柔地按压。梁帝嗅到鼻尖一缕暖香,没有说话,由那人摆弄,唇边浮现一抹并非喜悦、捉摸不透的微笑。    身后的人终于停了下来,率先打破沉默:“陛下,今日之变,可想好如何应对?”    梁帝闻言睁开眼,道:“你认为该怎样?”    梁后幽幽叹口气,忧心忡忡地回答:“我知道陛下素日里对梨儿宠爱有加,可她的婚姻,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关乎我大梁与神宗交好,若事成,其利不可计量。陛下,事关重大,您可不能由着她一个人胡来啊。”    “不能由着她一个人胡来?”梁帝重复了一遍,轻笑出声,“李英!”    一名内侍从角落闪出:“在。”    “传令司礼部,拟一封退婚书,等木家人醒来,直接交给他。”    “陛下!”梁后大惊失色,“陛下三思!要是与木宗生了龌龊……”    梁帝冷冷地说:“人家已经把手伸进了皇城禁卫,难道还要孤把女儿送去讨好他们?有一件事,孤百思不得其解。”梁帝抬头,沼泽一样深不可测的黑瞳直视梁后,“梨儿虽非你亲生,好歹在你名下养了十几年,你为何嫌恶她至此?明知……”    梁帝深吸一口气,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苏阁老、王司徒等人,真是老糊涂,是时候让他们安享晚年了。”    梁后听了这句话,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面色惨白,摇摇欲坠,涂了胭脂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觉得开口的力气都没了。    梁帝漠然看她一眼,说:“送皇后回去休息。”便头也不回地迈出偏殿,径直回到御书房,对侍从道:“召胡校尉。”    不多时,门外通报了声胡校尉到,一位身披金甲的青年大步踏进书房,他年约二十五六,身材高大,容貌英俊。    青年叩首拜过,静待梁帝问话。梁帝探究的目光在他平静的脸上逡巡许久,终于道:“胡佑,你那三弟,可有其他师父?”    青年想必已经听过自家兄弟在殿前的惊人举动,却不慌不忙,再拜答道:“回陛下,舍弟虽是武家出身,然而根骨不佳,兼之好文不好武,家父对他管教不多。他和天璇公主殿下一样,受业于外祖淮南刘公,侥幸小有所成。”    青年顿了顿,斟酌一下,又道:“不过,近年来他以刘公年轻时曾行万里路、饱览山河为由,频频出远门,连一个小厮都不带,家里人也不知他去往何处。”    “哦?那依你看,他平日里和谁最要好,最可能透露一些秘密?”    青年一愣,想了想才道:“舍弟虽喜好玩乐,交游甚广,但那些充其量是酒肉朋友。能与之交心者,依臣之见,只有公主殿下及四皇子殿下,还有公主殿下的伴读苏家五娘,自幼与他同在刘公门下读书,交情不浅。”    “好,你下去吧。对了,你带一队轻骑兵,去京郊附近找找。即使追不上,也要探清他们往那个方向走了。”    青年领命而去。梁帝调整了姿势,全身松弛地靠在椅背上,脑中回想着那时。胡家小子喊完“师父”,琴音响起后,他顿时丧失了五感,被无边无际的灰色包裹,好似回到远古天地未开,万物混沌之时。他惶惶然四处奔走,却不见何处是彼岸。    突然,有一道金光闪现,使他目眩;待光芒消失,见虚空中多了个清瘦的男子,宽袍广袖,飘然若仙。    梁帝警惕望着这个凭空出现的男人:“你是谁?”    男子没有回答,他轻启薄唇,嗓音清清冷冷:“木家那人,不配唐梨。你,也无权决定。”    梁帝闻言大奇,什么人,敢说这种话?    似乎看穿了他所想,男子道:“我非凡人,她亦是。”    “什么?”梁帝惊道,“请仙师明言!”    然而男子摇摇头,缓缓后退,浓重的灰雾吞噬了他的身影。    梁帝急切地想找到那神秘人问个明白,可是找不到出路,直到悦耳的莺啼将他唤醒,面临的状况简直难以置信。在百姓眼里执掌神谕、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神宗之人,僵硬地倒在地上,虽说没死,可也不像活着。    是那个男人干的吗?“非凡人”,是说修行之人吗?    修行一途,重在天赋。据说四神宗嫡系拥有神裔之血,因此生来具备修行天赋。而普通人家的孩子,能走上这条路的,数万人中存一二而已。四神宗对好苗子的甄选、抢夺,其背后涉及的争斗和利益网错综复杂,暂且不论。重要的是,梨儿七岁时,经各神宗的测试,断定她并无灵根,是个普通人。    然而就在刚才,爱女居然一招击杀几十名潜藏在禁卫中的木宗人,分明是修行有成!谁教她的?那个神秘人吗?    一个强大到不把神宗放在眼里的人啊……    ***    出成京向西十里,有一片连绵起伏的低矮群山。树木早吐春芽,这时已绿荫初成。山间一条弯弯绕绕的小道,因前段日子下了丰沛的春雨,还满是泥泞。冬日里久旱枯竭的山溪得了甘霖,湍急的水流自石间奔涌而出,清澈见底。    两匹青骢马从山道上走来,铁蹄沾满黄泥,精神委顿,看来这一路走得不太顺畅。    马上一白一红,少年少女,正是那今日该大婚的公主和搅人好事的胡家少年。少年远远望见溪流,大声欢呼:“唐梨,在这儿停!我洗把脸!”    少年一跃而下,把马儿栓好,奔到溪边蹲下,掬了一大捧清凉的水,浇了一头一脸,晶莹的水珠淌过白皙的颈脖,流到衣领里面,他也浑不在意,满脸惬意,直呼痛快。    少女是梁帝次女,单名一个梨字,封号天璇。此时她正颇为恼火地撕扯繁复累赘、拖地三尺的裙裾;尝试几次无果后,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把短刀,黄铜刀鞘上镶嵌了七颗色彩各异的珍珠,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刀锋出鞘,寒芒如水。    几声轻微的“刺啦啦”响起,一堆绣工精美的名贵布料掉在泥土里;接着,她翻身下马,一双穿着红绣鞋的脚毫不留情地踩在上面,还任性地跺了几脚。    少年回头看她,只见被她割短的裙裾已经遮不住脚踝,露出雪白的一小截。    少年摇摇头,笑道:“昔日斩贼首、饮热血的七星刀,如今竟用来割妇人裙摆,要是我爹知道,会不会后悔所托非人?”    唐梨反诘道:“利刃见血,易;兵不血刃,难。姨父不正是明白这一点,才以这有赫赫凶名的宝刀相赠?”    她口中的“姨父”,乃当朝一品武将、镇远大将军胡光,因为先皇后与大将军妻子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故公主私下以长辈称之。    少年名叫胡伽,是大将军的第三子,却长相清俊,一身文气,一点都不像武将世家的人。    胡伽扑哧笑了:“兵不血刃?是谁刚刚杀了人啊?唉,说真的,就算那些逆贼该死,也不该由你来杀,传出去可不好听。”    唐梨按按额角,无奈道:“我说我没想要他们的命,只是没掌握好力度,你信不信?”    “信,信,你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但是你人前好歹收敛些吧,你是真不想嫁人啦?谁会要一个抬手就能把人捏成肉饼的妻子啊……”    唐梨不理会他的絮絮叨叨,挽起裙裾,小心翼翼地在溪边蹲下,明澈的溪水倒映出她的样子:高高梳起的妇人髻,因傅粉、施胭脂而显得红白分明的两颊,大红的唇;额间一朵朱砂绘成的牡丹,雍容盛放。    唐梨叹了口气:“难看。”    她伸手去拔满头的金钗玉簪,顺手抛在地上,然后捧起冰凉的溪水,把粉黛胭脂一点点洗去。轮到那朵牡丹时,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可惜,但最后还是把它慢慢搓干净了。    清洗完,她取出木梳,将浓密的秀发理顺,分出额前刘海,用一根红头绳将一半头发束起,另一半由它柔柔垂在肩头。    胡伽看着她洗去妆容的模样,连声叫好:“不错不错,这样才像你!只是——”他用脚尖指指一地的精美首饰,“这些你不要了?都很值钱呢。既然你现在离开了皇城,行走在外,总得有些财物傍身。”    唐梨往地上瞥了眼:“不想要,看着都烦。你要是可惜,收起来,路上把金银融了,把珠翠拆下来典当,钱归你。”    胡伽撇撇嘴:“我一个大男人典当珠宝?人家会把我当什么啊!”    “哎,我问你,你那张符,是准备在半途上一个人偷偷溜走吧?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和我说?就算皇后逼得紧,总会有办法啊!早一个月前我正游山玩水快活赛神仙呢,听到你要出嫁的消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可是非但见不着人影,连写信你都不回……”    唐梨打断他:“半途溜走?我是那样的人吗?我要是真有心反对,皇后又能奈我何?”    胡伽怔了:“那你……”    “四神宗自诩神族后裔,为了维持他们高贵的血脉,嫁娶不出四族之外。他们突然求娶一个毫无神宗血缘的公主,目的何在?不要说木言清喜欢上了我这种鬼话,就算他有一点心思,难道还能说服宗主和长老对我笑脸相迎?我此去,原打算瞧瞧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再伺机脱身。我对父王说去瞧瞧就回来,父王也同意了。”    “所以你打算以身试险?”胡伽恨不得敲她的脑袋,“几千年的世家,底蕴深不可测,今天一个长老你都对付不了,别说进了那虎穴龙潭!”    唐梨嗤笑:“不会智取吗?谁像你一样莽撞,让大梁和神宗彻底翻脸不说,最后靠师父相助才脱身,丢不丢人?”    胡伽嘿嘿笑起来:“能依仗长辈的事何必自己费神呢?大梁强盛,早已不像其他小国处处受制于神宗,两者关系早就如履薄冰。朝野上下想说又不敢的话,我今儿就替他们说了!”    唐梨默然。的确,一方是养精蓄锐已久、谋求扩疆的大梁;一方是根基雄厚,数千年来始终在几国间斡旋,平衡天下势力的神宗。天平两端摆放着双方的筹码,表面看来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可事实上,这架天平本身已经不堪重负。无论是哪一方出手,压断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就算不是胡伽,也迟早会在不远的某一天,轻飘飘地落下。    “哎呀,先不想那些远的,按你之前的计划,离开木宗后,应该去哪?”    “没想过。我早安排好了,京城的产业让小文管,卫队则交给四哥。我如今无事一身轻,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胡伽无奈扶额,叹息道:    “你的心是有多宽啊!唉,你总该有想去的地方吧?”    “想去的地方?”唐梨认真想了想,答道:“或许……去见见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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