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梨要回礼,才记起自己仍坐在隐芦背上,忙踩着马蹬爬下来,这时旁边伸来一只手,托着她的手肘,搀扶了一把。 火红的嫁衣有很多层,看似繁复累赘,实则每一层都薄如蝉翼,合在一起也不算厚。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熨帖在被清凉山风吹得发僵的身子上,挺舒服。 唐梨落了地,抽回手臂,躬身行礼。面前青衫男子站得有些近,她弯腰时,鼻尖闻到一缕似有似无的——木香。 她从小就认为,所有的木头,都是带香的。 桌椅床凳自不必说,就连那装胭脂的木盒、盛香料的香笼,虽被外物的香气所染,仍掩不住那份厚重温暖的本来气味。 京中少年风流倜傥,宴会行乐,斗诗比武。她好几回大大方方地不请自来,反正无论文武,她自信不输于那些男子。众人相聚,免不了一番打扮,甚至比闺阁女子更加精心。这些贵族少年身上的香气取自百花,不至于媚俗,却始终失了几分男儿气概。 师兄身上的木香,大概是长久生活在山间,自然而然沾上的?倒是别有一番雅趣。 陶书天对着两匹风翼吹了声口哨,它们低下头表示顺从,之后乖巧地朝屋后跑去。 陶书天道:“风翼踏空而行,消耗的灵力甚多,今日长途跋涉,想必你们都累坏了。先进屋吧。” 胡伽自来熟地凑到陶书天身旁,与他并肩走着,一边问道:“师兄,为啥这么多年和你写信都不回?又怎么突然派风翼来接咱们?” “山中清净,本不愿与世间牵扯过多。但这次师妹有为难之事,我想着此地偏僻,还有我亲手设的阵法相护,或许可以暂避风头。” “唉,说起这个阵法啊!”胡伽一脸懊丧,“正常人谁愿意往一滩烂泥里跳,师兄你故意将八门都做成绝路的样子,实在是……” “哦?这么说是师妹破的阵?”陶书天偏过头,望向默默跟在斜后方的唐梨,漂亮的侧脸在昏黄的灯笼火光下,朦胧而温柔,完美似书画大家的得意手笔。 “为什么你敢跳?”他问。 唐梨抬起头,目光正与他对上,微笑道:“我相信师兄有宽厚仁心,虽然把八门伪装成绝路,但即使有人误入除生门之外的其它七门,也不会伤其性命吧。” “是,阵法会将误闯的人传送到山脚。”讲到这,陶书天顿了顿,唇角扬起一个细微的弧,看着唐梨认真地说:“多谢你……信我。”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到青砖砌就的小屋前。大门由七八块竖木板组成,可容两人通过,中间钉了三条横木连接。陶书天推开门,扑面而来一股暖意;唐梨搓搓手,随他进到屋里。 一盏烛台上插了三根蜡烛,加上陶书天挂在门边的灯笼,室内仍不太明亮,昏黄的光给没有上漆、保持原本颜色的木制家具镀上一层深色。正对大门摆着张圆桌,上面罩了只细藤条编的扁圆形罩子,从细密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白瓷碗。右首边是一条过道;左首边有一方矮案,上置粗陶茶具,周边几张三脚小凳。 胡伽四处转悠一圈回来,打了个大呵欠,说:“师兄,旅途劳顿,我想早点歇下。这屋子好像只有两间房?不过没关系,我睡地铺也行,和你挤一起睡也行。” 陶书天道:“怎会怠慢客人?跟我来。” 他带着他们穿过右边的过道,过道不长,左右各有两扇门,几步就到了尽头。他打开左边其中一扇,请胡伽进去;唐梨注意到他右手拇指和中指相扣,轻轻一弹,屋里的油灯“嗤”地点亮了。 唐梨自觉地止步,站在门外扫视一眼,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张三人并卧都绰绰有余的大木床,三四只及膝高的木箱子整齐地在地上排成一列,墙上三五枚铁钉,挂着一件蓑衣,一顶带幕篱的斗笠。 胡伽甩了靴子,一头倒在床上,扯过被子盖住心口,眼睛一闭,呼呼大睡,摆成个“大”字的睡相。 唐梨看得直摇头,陶书天笑笑,折回来带上门,向唐梨招招手,推开隔壁那扇门。 唐梨迈步进去,愣住了——这难道不是书房? 房门斜对面书桌上,砚台中浅墨未过半,一支没洗净的小豪搁在笔山上,一卷白纸摊开,三五列小楷跃然纸上,只一眼,就看得出那字迹功力深厚,一笔一划都透出苍劲之意。 桌子右边一排博古架,零落摆放着几尊石头摆件,还有两盆不知名的阔叶植物。书桌对面,青蓝封皮的线装书整整齐齐摆了一书架,占据整面墙。 而最引人注目的,当数左面墙上挂着的一张琴,琴体笔直,琴首内收作两道短弧,线条简洁流畅。她不由上前几步近距离打量,发现琴身遍布流水般的断纹,黑漆底下隐隐透出墨绿纹路,从岳山延伸到琴尾,宛如绿蔓绕岩。 陶书天看她盯着那张琴目不转睛,笑问:“听说师妹擅琴?” “琴悦己,自娱而已。我很少弹给别人听。” 琴悦己,只能与知交分享。可惜她那两个关系密切的好友,需喊一声“表兄”的胡伽和伴读苏文,还有与她关系最近的四哥,都在音律一道上天赋平平,胡伽更是五音不分,因此除了教授她琴艺的绿竹,她几乎未曾在人前弹过琴。每次兴致忽起,想抚琴一曲,她都令宫人不得近前,还布下结界,使旁人听不到半点声响。 她的琴声唯一一次被外人听到,是某天夜里,她坐在小花园的梨树下练琴,那位木家世子,在后宫游荡时“误入”她的地方,顺手破开结界。之后,他就宣称对自己一见钟情,铁了心要求娶,给她惹了多少麻烦。 “可惜!”陶书天道,“妙音不闻于世,如明珠蒙尘。我略通音律,不知有幸与师妹切磋否?” “切磋不敢,请师兄指教。” 陶书天眼中笑意盈然:“好,一言为定。”他也走到那琴前,修长的手指拂过七弦,其声如鸣金振玉,浑厚天成,绵长幽远。 唐梨击掌赞道:“好琴?何名?” “这琴是师父所赠,他说,名叫‘千涛’。” 澹澹沧海,迢迢无边;欲渡彼岸,须历万浪千涛。 唐梨没见过海,却从此名、此声中,仿佛真的看见了那壮阔无垠的汪洋,不由心旌摇曳。 “先生真偏心呢。”待心潮平复,唐梨笑道,“我总算知道为何胡伽总想借我的刀了。” “好琴遇到知音,才有传世乐章,所以,你随时可以用。不过——”陶书天话锋一转,“你和师弟,都直呼对方的名?” 平辈间互相称字,若是连名带姓一起叫,在官宦文士眼中无异于指着鼻子骂人。胡伽尚未弱冠,还可能没取字,而她已经及笄,虽说女子取字并非必须,但大梁的贵女为方便交际,都会请父母师长取一小字。 唐梨脸色忽然郑重:“无字。” 她解释道:“母妃生下我七天后离世,临终前指着院中开得繁盛的梨树,为我取此名。熟悉的人称我名,其余人称我封号,何需另取一字?” 陶书天听到后,神色一肃,拱手行半礼:“师妹纯孝。” 唐梨避了避,笑着回答:“不过是一个念想,觉得有人这样叫我,方不负逝者。” 一时间气氛有些低落。陶书天轻叹口气,道:“看我,把正事忘了。”说罢,走到博古架前,将一个形制古拙的卧牛石雕转了一圈,响起一阵“咔咔”的金属相撞声,像被什么东西包裹住,沉闷,回音阵阵。 博古架向右滑动,后头那面看似平常无奇的青砖墙,有宽约一尺半的区域突然整块上滑,露出一间小室,里头亮堂堂的。 唐梨跟着走进去,发现这间屋子并不小,比方才要住两个人的那间还宽敞一点。屋内有一扇窗,窗前放了张带两个抽屉的木桌,上边摆着雕花红木包边的琉璃镜;左边有一个高高的橱柜;墙角置一扇花纹素雅的黄杨木小屏风。还有张两尺宽的小床,铺着蓝色扎染的被褥,被子上整齐叠放着一套女子衣裙,石榴红,面料细软却不贵重,是平民女子穿得起的好料子。 “师妹如果想到山下逍遥镇散心,你的衣服可能太过引人注目。”陶书天道。 唐梨瞄了眼被刀子割得毛毛糙糙的喜服裙摆,再想想自己带在乾坤囊里那几身,确实不宜在这边陲小镇出现。 “多谢师兄思虑周全。”唐梨谢道。 “我去给你打些热水。”陶书天出去了,顺手带上内室的门。 等他回来,先在虚掩的内室门上叩了几下,里面的人应了,才推开门。 唐梨已经换上了那套石榴红裙子,倚在床边。她的发带有些松动,乌黑长发坠在脸颊边,衬得小小的脸莹白如玉。 她笑着扬扬手里的一卷书,道:“师兄,不问自取,见谅。” 陶书天来回走了两趟,把三大桶水提进屏风后的浴房,又从橱柜里找出两只木盆、一个白瓷杯、几匹毛巾,边忙活边笑道:“山居简陋,不过我这间书房所藏颇丰,师妹可随意看。” 唐梨把书搁下,起身走到他身旁,把他上上下下看了几遍,眼里的好奇不加掩饰。 她问:“敢问师兄年岁?弱冠否?” 这问题略显无礼,陶书天长眉微皱,半晌才答道:“不久后是我十九岁生日。” 唐梨笑了,指指床头那卷书,道:“刚才拜读了师兄还未完成的文章,大为折服。师兄既有如此才华,又正值少年,若在京城,定是公卿竞相拉拢的座上宾,为何隐居山间,不见世人?” 出人意料地,陶书天脸上的笑意倏地消散,语气淡漠道:“人各有志。师妹早点歇息,告辞。” 唐梨抿抿嘴,不再说什么,侧身相让。他目不斜视地走过,背脊挺直。 “哎,等等!”唐梨突然想到什么,叫住他,“其实……这卷书是在枕边发现的,也能随意看吗?” 陶书天刚转身,闻言愕然,心虚地闪避着她的目光。 唐梨见状,笑盈盈地点破:“师兄,这间内室,才是你平时住的吧?” 陶书天全身一僵,语气急促道:“寒居窄小,只有两间房,所以……这里一应用具都换了干净的,你不必……” 唐梨赶紧捂住嘴,仍笑出了声,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小小的居室内。 “无事,无事,我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小姐,哪里都住得惯。” 陶书天双耳浮现淡淡的粉红,匆匆向她再行一礼,离开时,脚步微乱。 唐梨回到床边,捞起那卷手稿,赞叹着那手庄严规整的好字,又想着师兄惊慌失措的模样,笑个不停。 来这儿之前,她还担心这个自小避世不出,连师弟师妹的信都不回的人难以接近,谁知…… 她眼前浮现他绯红的双耳,心道,挺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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