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见到白相与,已是来年春。  春寒料峭,万物复苏。  清晨,我打开门,山下云雾缭绕,遥村都看不清楚。  白相与站在桃花树下,负手而立,一身紫衣,墨发轻扬,跟个乘风而来的神仙似的,看得我一愣一愣,不知是真是假。  白相与眉眼染上笑意,“怎么?冬眠还没醒?”  我说:“你来了。”  白相与抽出无名剑,指着我:“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我说:“请指教。”  两人过起招来,白相与一招一式只攻不守却找不出一丝破绽,剑法变幻莫测,精妙无比。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正起兴时,一把剑破空而来,我和白相与避开,剑插在地上。  师父走过来,把剑拔起来,说:“小冷,咱们师徒俩对付他。”  开始是三个人比试,渐渐就成了师父和白相与的对打。  师父说:“小冷,去做早饭。”  我去厨房做饭,做完叫他们吃。  两人进来坐下。  白相与说:“白冷,等下跟我下山一趟。”  师父不悦道:“小冷出门要先问过我。”  白相与睨师父一眼:“我来时师父给了我一封信,让我交给你。”  师父:“哪里?你不早点拿出来!”  白相与云淡风轻:“我现在不想给了。”  师父怒:“你敢!”  白相与:“你抢得了吗?”  师父一拍桌子:“出去再战!”  我对白相与说:“你把信给师父吧。”  白相与瞧我一眼,把信拿了出来。  师父瞪他一眼,拿信回房了。  吃完早饭洗好碗,我和白相与走在下山的路上。  我说:“我们要去哪?”  白相与说:“去镇上。”  经过村子时,几个正在村口踢毽子的小女孩儿看见我马上围过来,其中就有小同,抱住我的腿,摇啊摇。  “姐姐!姐姐!你去哪里?是要到镇子上吗?”  我说:“是啊。”  孩子们摇得更起劲了:“那能不能买糖果回来给我们吃?”  我说:“你们听爹娘的话我就买。”  孩子们齐声说:“我们听我们听!”  我摸摸孩子的头:“乖乖等我回来,每人一包糖。”  孩子们欢呼起来 ,然后齐齐看向白相与,咬着手指头,眼睛亮晶晶的,想说话又有点害羞的样子。  我一本正经地说:“快叫叔叔。”  女孩儿们齐声喊:“大哥哥好__”  稚嫩的童音又甜又脆。  我:“……”  这几个山里的野大王,从生下来,看着她们长大,我就没见她们这么淑女,矜持过。  白相与微微一笑:“乖,阿姨凶过你们吗?”  小同上前保住白相与的腿,甜甜地笑:“没有!阿姨对我们很好,就是阿姨很少笑。”  白相与说:“嗯,你们听阿姨的话,她就多笑一点了。”  女孩儿们欢快地说:“我们听阿姨的话!我们听阿姨的话!大哥哥你能不能多笑点!”  我:“……”  姐姐一下子成阿姨,你们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丫头片子,比男孩子还野,成天躲在山旮旯里不出来让父母担心,让我和师父到处找,还指望我能笑得出来?  小同又娇声娇气地问:“大哥哥,你今年这么早就看望白冷姐姐了呀。”  嗯?哦,小同估计是把白相与和白倾当成一个人了,以前孩子们见过白倾。我不由去瞧白相与的神色,他没什么反应,只抬手摸了摸小同的头。  古松镇并不繁华,只有赶集、节日时才热闹。我和白相与在街上,人不多,摆摊子的也少,天空偶尔飘点雨丝。两人话不多,安然走着。  白相与:“这里有什么茶楼吗?”  我说:“有,不过恐怕那里最好的茶也入不了你的眼。”  白相与平淡说:“不过找个地方坐坐.。”  我领他去茶楼,要了最好的座,可以看见整个街景。  小二问我们要什么茶,用什么点心。  白相与说:“你拿主意吧。”  我说:“要最好的。”  “好嘞!”  小二忙下去。  白相与说:“我在外,没有那么多讲究。”  我有点好奇地问:“是因为怕交不到朋友吗?”  白相与说:“我的朋友不多。”  我笑笑:“高处不胜寒啊。”  他说:“交朋友是一辈子的事,不用多,但一定是生死之交,他可以陪你喝酒,你不用担心醉后再也醒不来。”  我说:“你喝醉过吗?”  他笑:“当然,我有那么失败吗?”  我想他的确是一个很自信的人,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足够强大。对不可知他能从容不迫的面对,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并一直努力着。  在茶楼坐了一个多时辰,白相与结了账要我带他去镇上的书坊。不出所料他又给我买了很多书,在让我读书这件事上,他一直很执着。  我看着一本接一本的书放我手上,说:“够了,我都没时间练剑了。”  白相与还接着放:“你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在练剑上了,现在江湖上能打败你的人两只手两只脚能数出来了。”  我说:“不行,习武要勤奋刻苦,从早到晚。”  白相与看我:“你看我从早到晚了吗?”  我说:“你在说自己是个天才吗?”  白相与说:“你现在习武要悟,要多想,习武不是出卖体力,拿把剑一天到晚地耍,我看你再过几年也不会有长进。”  我不说话了。  白相与拿起一本很陈旧的书,眉一挑:“没想到这地方也有这种书。”  店老板见今天有大生意,殷勤笑道:“别看本店不大,奇书可不少,贵客要有兴趣,跟鄙人到里面来。”  店老板把白相与引进内室,我跟进去,内室不大,书架上放着满满的旧书。  白相与东挑挑西看看,道:“有点意思。”  他把自己看中的书放桌子上,我过去看,全是朝廷官府明面上禁止的□□,有野史,奇闻异谈,甚至有已命焚毁的前朝旧书。  我说:“给我的吗?”  白相与边翻书边说:“你的在你手上。”  我说:“我也想看。”  白相与头也不抬:“看完你手上的书再说。”  “为什么?”  白相与说:“先把正的看完,再看野的,才不会歪了。”  我说:“你看完正的了?”  白相与抬眼看我:“我长你三岁,你说呢?”  我还要说几句。  白相与说:“不要贫嘴,听话。”  出了书坊,天下起了小雨,落在脸上,冰凉的,带着寒意。  白相与问:“冷吗?”  我抱紧手上的书,摇摇头。  书坊老板送我们一把油纸伞,我和白相与合撑,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小贩也收摊回家了。  我发现白相与很高,我头顶只到他胸口,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到近无的梅花香,偶尔钻进鼻子里,香味深远。我抬头看他如水墨丹青般细细勾勒的完美脸庞,真是奇怪,明明他和白倾那么相似,却给我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白相与低下头,对上我的眼睛。我想到了一个新学的词,柔情似水。  他问:“在想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所有皇子里最高的?”  白相与想了想:“应该是。”  我说:“白羽泉挺高的。”  白相与说:“我比他高。”  我说:“哦。”  行至落日桥,桥下一株柳树前,白相与停下脚步,我也跟着停下。  白相与说:“我要下江南,你去吗?那里风景正好。”  我轻摇头:“我在宝鸣山,陪师父。”  他看着我,墨黑沉静的眼眸中似有什么话要说。  我说:“路上平安。”  他凝注我的脸,缓缓抬起手。  我缓缓往后退。  他在伞内。  我在伞外。  不长的距离,隔着如烟雾般朦胧的绵绵细雨。  他的手在空中停留,指尖沾惹了缠绵悱恻的春雨,过一会儿,收回。  我垂头看地上潮湿的青石板路,默然不语。  半响,他忽然笑了,如世间最美的春景,说:“我知道了。”  我忍不住抬起头,问:“你知道了什么?”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的脸,缓缓地回答:“我算是知道父皇为什么那么痴迷你娘了,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平生烟雨几多?  几多有情有义的人在春天相见?  我忽然生平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春的气息,它是那么的生机勃勃,种子破土而出,它要发芽、它要长叶、它要开花,它的生长,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控制。  白相与将油纸伞交给我,转身,过桥。  我撑着伞,望着白相与清俊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蒙蒙细雨中,心里生出惆怅。  山上山下满烟雨,欲散欲合。  青山湿透。  只心中念一遍他的名字,我的眼睛里,也染上了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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