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离去的身影消失在宫门之后,华服微动,箫白泽抬步往启明殿所在的方向走。面上露出沉吟之色,他问跟在身边的魏虞,“你觉得,她是天性使然,还是故意装出这幅样子,让朕觉得她与旁人不同,继而博取关注?” 魏虞摇头轻笑,“要装也该装好的一面,像怡嫔那样,拿全身的似水柔情来勾引你,怎会这样、这样……”想了想,迟疑道:“粗鄙?” 内心有所思量,抬步跨过一道石阶,箫白泽不悦道:“林岳教女无方,分明是自小长在深深庭院中的大家闺秀,一举一动却像村头巷陌中的野丫头,真是被宠得不像样。” “野丫头?你这个形容好,甚是贴切。”跟着他跨过石阶,魏虞展眉道:“不过,此前我并未听闻林岳有多么宠女儿,可能他也觉得如此宠女儿不像话,若被柳尚书等人抓住把柄,届时又是一道上奏的折子,要他革职的理由又多一条。” 一缕碎发从鬓角跑出,箫白泽懒得抬手拨弄它,随它挡住视线,若有所思道:“对林岳而言,最近可是多事之秋。” 魏虞但笑不语,朝繁光宫所在的方位努努嘴,问他,“你准备何时宠幸她?” 立足,箫白泽以眼神责备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颓唐破败的繁光宫内寂寥无声,林桑青坐在半开的窗子下,拖着腮看庭中那株盛放的桂花树。 今年的桂花开得晚,香气也不浓重,细密紧实的花朵簇拥在一起,像凛冬中抱团取暖的穷苦人。 若非要在百花间择出个喜欢的,林桑青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桂花。桂花多好,不娇气,好养活,关键是用处多,能看、能闻、还能做糕点吃、酿酒喝。像她一样平易近人。 自打在宫门前听了娘和杨妃的谈话,她便一直闷闷不乐,提不起精神劲。她原以为,人死如灯灭,娘不会再说她的坏话了,兴许还会自责,觉得是自个儿逼死了她。却不曾想,娘的性子一点儿没变,仍旧厌恶她入骨,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估计还会跳到她的坟头上踩两脚。 梨奈端着盘子靠近她,温声细语道:“小姐,你是不是心情不好?这是公子从塞北带来的甜杏仁,酥脆香甜,你无事时吃着玩儿。” 她眨眨眼睛,目光呆滞道:“无碍,只是秋色渐深,难免要伤悲感秋一番。”直起腰,她接过梨奈手中的盘子,高高抛起一颗甜杏仁,用嘴接回来,“你去为我挑衣裳吧,晚上还有场家宴,得穿得正式点。” 伸手偷一颗杏仁,梨奈干脆道:“好的小姐。” 入夜,星光灿烂,皇上特意在保和殿设了中秋家宴,宫中所有妃嫔,遑论受不受宠,都要去参加。 既然是家宴,按理说王爷王妃、世子郡主什么的都应该出席,但当今圣上乃是光杆出身,早已没有双亲,甚至连一位有关联的亲戚都没有。 就连如今的东宫太后,也只是他的义母。 是以,放眼整个乾朝,寻不出一位与皇上有关的皇亲国戚,无论前朝还是后宫,处处遍布着东宫太后的亲戚。 可以这样说,乾朝是东宫太后的乾朝。 东宫太后可是个传奇人物,她历经三朝,经久不衰,做了两回皇后,一回太后。 最开始,她原是周朝的皇后,家门显赫,掌权中宫,风光一时。奈何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某一日,周朝的君王东游,返回宫时,竟带回来一个民间女子。那位女子长得可谓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世间所有男子见了她,魂儿估计都会被勾走。周朝君王也不例外,他力排众议,封那位民间来的女子为皇贵妃,位分仅次于皇后,对她万般宠爱,已然到了专宠的境地。 从此,君王宠爱不再,彼时还是皇后的东宫太后坐了十几年冷板凳,庆幸的是,协理六宫之权一直在她手上,虽无宠爱,但她有权利作伴。 后来,北界叛臣呼延瞬突率大军压境,周朝君王为免百姓受战火侵扰,选择了不战而降,他带着最宠爱的皇贵妃,以及皇贵妃所生的长公主,从周朝城门上一跃而下,将自己摔成了一块肉饼子。 周朝君王死去的那日,坊间有小道消息流传开来,说呼延瞬之所以兴兵造反,并不如他自己所说,是为了造福周朝——周朝君主顶多专宠一人,对待百姓还是极好的,并未犯下荒淫无道之罪,作甚需要他一个北界蛮夷来造福。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夺取皇贵妃。 自古以来,绝色美人便是各方英雄豪杰争夺的热门对象,好像只有美人与天下齐齐到手,他们的人生才会完整似的。 皇贵妃从城门楼上跳下去,一并也摔成了肉饼子,世人偷偷谈笑,道他白跑一趟,只抱得了江山,美人儿他是抱不着了。 那几年宫外传言不断,平民百姓私底下偷偷议论,说呼延瞬八成是皇后引进来的,不若他怎能轻而易举击败驻守在城外的士兵,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到平阳城中呢?要知道,驻守在平阳城外的将士可都是皇后的族人。 百姓们还说,女人的妒火一旦燃烧起来,什么事情都敢做,皇后八成是嫉妒皇上专宠皇贵妃,妒火一时烧心,是以引了外族人进城造反。 反正,不知是畏惧皇后手中的权势,还是有旁的什么勾当,呼延瞬登基之后,仍尊她为皇后。传言更加甚嚣尘上,渐渐传得有模有样,直到新皇震怒,当众斩了百十来个人之后,传言才逐渐平息。 再后来,呼延瞬也重蹈周朝之皇的覆辙,专宠周皇的妹子靖尧公主,日日不早朝,夜夜唱笙歌,搞得民不聊生,幸好,他没坐几年皇位就一命呜呼了。 这片土地似乎被人下了咒,所有的皇帝都逃不开“专宠”这个词,周皇如此,呼延瞬也如此。 奇怪的是,两代君王留下的子嗣均尽数凋零,连个公主都没剩下,皇位后继无人,朝野也动荡不安。皇后认了彼时默默无闻的萧白泽做义子,一步一步,将他扶植到了皇帝之位。 据传言,当今皇上是个孤儿,早年间还当过叫花子。 孤儿倒也罢了,乱世动荡,无父无母很正常,但小小叫花子怎能担帝王之才,皇后再不靠谱,也不会认叫花子做义子,是以,虽则有这条传言在,世人却并不相信。 他们都说,箫白泽其实是皇后与宫外野男人的私生子,左不过趁着朝野震荡的机会把他重新认了回来,并扶植他登上帝位,改国号为“乾”。 从默默无闻的孤儿变为大乾朝的皇帝,箫白泽该是这世间最幸运的人,只是,这一路走来经历过几多辛苦,大概,只有他自己才晓得。 保和殿是宫中设宴之所,一般只在大节庆时才开放,平日里都紧锁着。 林桑青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宴席还未开始,她便携着梨奈到了保和殿,年纪尚小的太监带领她们落座,神情恭敬道:“昭仪娘娘,您的位置在这儿,请落座,注意脚底下,别磕着绊着了。” 她如常道谢,“好的,多谢你。” 妃子们都不会说谢谢,乍然听到这个词,小太监惊得吐舌头。 等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妃嫔们才陆陆续续到齐,殿内回荡着莺转燕啼之声,香风扑鼻而来。林桑青略微看了看,淑妃的位置最靠近皇上,其次是杨妃。她坐在皇上右手边第二个位置,往下去还有,都是给位分比她低微的妃子坐的。 她很是不屑——吃顿饭罢了,还要搞这么多事情,大家随便坐在一起,一边讲些趣事一边乐乐呵呵吃饭多好。 皇上和太后最后才出来,算是压轴出场,殿内登时安静无声,所有女人的目光都放在箫白泽身上。他便是这大殿中最亮的一盏灯烛。 主角到了,宴会才能正式开始。 这顿饭吃得并不安稳,宴及一半,箫白泽突然毫无征兆的宣布道:“怡嫔伺候朕殷勤,性子也温婉和顺,趁着今日中秋佳节,不如再抬一抬她的位分,晋为昭仪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殿中的气氛登时变得怪异起来,淑妃低下头去,用筷子戳碟子里的排骨,锁骨突出,似在竭力忍着怒气;杨妃无动于衷,只以一抹恬淡的微笑做回应;怡嫔喜不自禁,唇角轻快地扬起来,整个人瞬间换上意气风发之色。 林桑青不在乎别人怎样,哪怕怡嫔被晋为皇后也与她无关,她以旁观者的角度窥探着各怀心思的妃嫔,众人似乎都有触动,唯有坐在最末尾的妃子连头也不抬,筷子如梭翻飞在饭桌上,只专心吃着菜肴。 她拽拽梨奈的衣袖,小声问道:“她是谁?” “她?”梨奈想了想,附耳同她道:“小姐,她是方御女,以前是御膳房的二等厨娘,皇上喜欢吃她做的桂花糖蒸栗粉糕,爱屋及乌,干脆赏了她御女的位分。” 桂花糖蒸栗粉糕?林桑青舔舔嘴巴,那是她最爱吃的点心啊!没想到,箫白泽与她竟是同道中人,喜爱吃同一种糕点。 左不过箫白泽比她幸运,他是皇帝,想什么时候吃栗粉糕都行,她一年却只能吃个把次,还得在娘买栗粉糕没吃完的时候偷偷吃。 不行,林桑青握着拳头看向方御女——看在桂花糖蒸栗粉糕的份上,她要和她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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