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往南风殿太贵妃谢仪那儿去的。”太后幽幽道。    谢仪,心中咀嚼这个名字,秦子清垂眸,纤长的手指划过信笺上仪卿二字。    先帝去世时,这朝政大纲便日益向秦家倾斜,先帝仅留下两位子嗣,其中一位现下云游四海不知踪影。奇的是,先帝遗嘱中终究未立太子,太后遂将彼时不受宠的另一位皇子蔺铮扶上皇位。    先帝枯燥无味的遗嘱中只有一句话,留贵妃。    先帝的贵妃便是如今深居南风殿的太贵妃谢仪,秦子清并未见过她,想来该是位不引人耳目的太妃。彼时先帝驾崩,后妃殉葬者大半,唯独留下这谢仪。    想来先帝待谢仪应是情意甚笃。若说太贵妃谢仪没几分手腕,旁人是无论如何不会信的。太后视先帝留下的宠妃为眼中钉,怎么可能容得下谢仪?    秦子清秀眉微蹙,太后放下茶盏。    这封信笺开头便以鸳鸯比喻执笔人和收信人,语气缠绵,颇有几分无法相守的恨意。落款只着二字:侍言。信尾甚至浪漫地点了一朵红梅。    侍言是谁?朝中上下,秦子清恰好知晓一个,苏党苏侍言,是秦家的死对头,蔺铮暗中扶持苏侍言等人与秦泓作对,想来应是一位忠臣。    爱鉴、鸳鸯、比翼鸟、苏侍言。    是苏侍言给谢仪的信,字词间含蓄地抒发爱意,期待对方回信。    “自先帝去世,太贵妃足不出户,本以为她清心修佛为先皇祷告,原来与人暗通款曲……”太后斜眼凝向沉思的秦子清,话中有话:“依皇后的意思,该如何处理?”    能如何?秦子清面容沉凝,谢仪是威远将军兼晋国公谢恒的亲妹,谢家又是苏党中称得上名姓的大族。苏侍言与谢氏交好亦在情理之中。    先皇去世亦有八载之久,谢仪按捺不住寂寞红杏出墙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首先,太后是如何得到这封信的?这种传情达意的信笺自是交予信得过的人去办,若非太后神通广大,便是苏侍言道行不够,信让贰意者截了去。    其次,这封信落到太后手中有什么影响?后宫争斗暂且不提,谢仪乃先皇金口保下的太妃,这与人书信传情的事传出去,对晋国公谢恒一家必是一桩打击。    何况太贵妃私相授受之人偏偏是苏党头子苏侍言。蔺铮若是晓得,恐怕又要发脾气。    秦子清轻轻叹了口气。    最后,太后大可以将信笺甩到谢仪脸上,趁此机会给谢仪难堪,又为何要交给她这个皇后?    这两日,秦荷不知去向,太后也不再向她和蔺铮身旁安排自己的人。太后想做什么?    太后背后的秦家,又想做什么?    “桑儿,”正当她思索的间隙,太后打断她,老太太小幅度地挥挥手,显是疲乏的模样,似乎不愿再管这糟心事,幽暗寂静的室内,她的玛瑙嵌金珠护指反射着晦涩的光,映入秦子清眼底,太后道,“这事儿交给你。回去吧,哀家乏了。”    秦子清起身告退,将信笺笼入信中,瞥一眼前两天送给太后的绿灯泡,心里琢磨先皇晓得自己被绿了么,她微微躬身离开慈安宫。    走到殿门口,身后传来清晰地喊声,慈祥之中饱含深意,应当说警告更合适,太后嗓音压得有些低,愈渐沙哑:“桑儿,姑母看着你呢。”    秦子清咽口唾沫,这是在提醒她,她这个皇后,终究是秦家人的意思么?    远方浮来大片乌云,正好将日头遮住,身后的慈安宫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隐入晦暗,这座庞大的宫殿,如盘踞在天下中心的野兽,悄然蜷伏。    秦子清没敢回头,匆匆离去。    她没有立即回到紫宸殿,而是在这皇宫中闲逛,脑海中翻来覆去思忖这件事,总觉得其中怪异甚多。想得出神,一头撞上了廊柱。    那头有位身着缟素的人影,轻柔的声音关心地问:“你没事吧?”秦子清抬眼,暗自懊恼自己走神,询问她的女人已迈步过来。    素白衣裳不着修饰,袖衫两条袖口处各绣一只飞鹤,美人淡妆,并不艳丽,却给人一番素净安宁的美。秦子清笑了笑:“不妨事。”    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跟过来,在女人身后停下,嘴里嘟囔:“太妃,您身子尚且病着,太医吩咐的药不能落下!”    太妃?秦子清凝眸。小丫鬟眼见她,慌忙俯下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秦子清略一颔首:“不必拘礼。”她转向面前素淡的美人,试探地问:“您是太贵妃么?”    谢仪自有一番仪态,见她无恙,收了两只柔夷在腹前交叠,慈祥道:“原来你便是皇帝的皇后,倒是哀家眼拙。前些天缠绵病榻,未能赶上铮儿的婚礼,要跟皇后赔一声不是。”    峥儿……太贵妃并不是蔺铮的生母,她却叫得这般亲昵,看来与蔺铮是亲近的。皇帝喊的是尊敬,铮儿道的是亲密,这番言辞解释加道歉,把秦子清可能的责问悉数逼了回去。    怎么看也不像是不周密的人,如何会让那般重要的信笺落进太后手里?除非太后神通广大到苏党难以应对的地步。    “太妃,药熬好了,需按时辰服下。”谢仪的宫女提醒她,谢仪无奈:“罢了,你这小丫头片子,成天劝哀家喝药。”她素净的面庞转向秦子清:“如此,便要向皇后告退了。”    “母妃身体为重,是臣妾打扰母妃,还望母妃见谅。”秦子清礼貌地颔首。    再抬眼时,谢仪那只微有些冰凉的指尖触上她的额头,正是先前撞到的地方,像极了关心小辈的长母,谢仪柔声说:“红了一块,我这里有清凉膏,要不皇后到南风殿里坐坐?哀家找来膏药为皇后抹了。”    无论是否需要,随便拒绝别人的好意都是没长眼睛。    秦子清赧道:“有劳母妃。”    南风殿离慈安宫并不远,谢仪主动牵了她的手,似乎十分喜爱她,说:“哀家听闻皇后昨儿狠狠罚了几个不长眼的仆子,碎香与哀家讲那尚宫局里都道皇后如何雷霆手腕,哀家今日一见,皇后倒不似这丫头说的那般不近人情。”    秦子清轻笑,随意地问:“母妃看臣妾是如何的?”谢仪双眸凝着脚下,慈和答:“仔细一看,自然是美貌胜仙人,哀家接触了才觉皇后亦是和善的人,铮儿娶了一位好皇后。”    “母妃这话折煞臣妾,陛下却嫌臣妾讨他厌烦。”秦子清谦辞道。    谢仪摇摇头:“铮儿自是那性子,口是心非,又固执的很。”她似乎察觉自己话说的有些过,这不是搁人家老婆面前秀母子亲密么,最了解皇帝的,肯定是皇后。    更何况这位皇后是秦家的人,太贵妃提了警惕,缄默道:“哀家话多,皇后莫嫌弃哀家。”    秦子清轻声说:“怎么会,太妃是长辈,臣妾身为晚辈,断不敢有嫌弃一说。”    谢仪引她进了南风殿,责贴身宫女碎香去药箱中寻来清凉膏,亲自为她涂抹。碎香便端着橡木盘子,盘中盛一晚乌黑的热药,等着谢仪弄完。    秦子清双手松下来,袖子里的青白信笺飘忽着掉落在地,碎香提醒她:“皇后娘娘,您的东西落了。”秦子清一怔,回身捡起来,那个角度正好能让谢仪看见。她极缓慢地将信笺收回袖中,赧笑:“瞧我这没收拾的劲。”    谢仪端起青白瓷碗,喂到唇边,眼皮轻撩:“只莫让太后见着,就是有收拾。”    秦子清塞信的动作一顿,她回眸望向谢仪,谢仪端起药一饮而尽,碎香急忙送了蜜饯上来,那药合该是很苦的,谢仪清秀的眉头微微蹙起,一次捻了两颗蜜饯含着。    莫让太后见着……秦子清现在可以确定,苏侍言和谢仪这样地位非同一般的人,就算有私情,也绝不会让秦家逮住马脚,更遑论这般露骨的表白信。    否则谢仪凭什么在太后一手遮天的后宫里安稳活到现在?    苏侍言又凭什么与权倾朝野的秦泓抗衡至今?    谢仪的确看见了这封信笺,但她神色如常,并不讶异也未曾惊慌。    秦子清笑意微敛,闲谈似的聊起来:“臣妾前些日子听太傅说,晋国公谢恒老将军写得一手好字,笔力虬劲,想那苏侍言苏大人亦是年少有为,一篇临摹帖引来称赞者甚众。臣妾有幸得见二位大人手书,倒觉得苏大人缺一份谢老将军的气魄。”    “哦?是么?”谢仪咽下蜜饯,笑答:“哥哥的字哀家自小见到大,晓得他一幅字也能值百两,不过终究是看得多,厌倦了。至于苏大人,哀家与他交集不深,他的字哀家有幸在家宅中见过一次,印象不深,不便于皇后论其长短。”    秦子清轻声道:“是臣妾冒昧比较二位长辈,天色也不早了,臣妾怕陛下身边无人照应,便向母妃道辞。”    谢仪颔首:“碎香,送送皇后。”    秦子清揣着信笺,手心出汗,她一路直奔紫宸殿,推开殿门一看,蔺铮在整理奏折,面色微恼。    秦子清似有所感,手中揣着信,上前道:“蔺铮,怎么了?”蔺铮抬眼,烦躁道:“你爹,老东西弹劾苏侍言,说他与后宫太妃有染。偏生是太贵妃谢仪,怎么可能?”    他显然是不相信。    秦子清摸了摸他面前的青黄龙纹金缀茶盏,又凉了,“明日让内侍省给你安排个手脚灵快的太监。”她若有所思:“或者,你想要个漂亮小宫女?”    “……”都什么时候了,这皇后还胡言乱语,蔺铮并不贪恋美色,美人大多蛇蝎心肠,他可是在太后手下真真切切领教过的。    蔺铮一记眼刀甩给她,没说话。秦子清垂眸望向他手边的奏折,是秦泓的蝇头小楷,工整得有些刻意。    秦子清自怀中摸出青白信笺,食指与中指压住两端,推到蔺铮面前,“看看吧。”她低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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