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平治道涂,余事勿取。 这还真不是个黄道吉日。 陈明珺从衣柜里取了件天青色的衣服,这颜色是她年轻时最爱穿的,多年未上身,看起来竟有些不习惯。 她照了照镜子,脸已经瘦了不少,眼角也多出皱纹来了。盯着自己看了半晌,陈明珺还是拿出许久不用的胭脂,稍微掩了掩苍白的脸色。 最后一面了,就算已经不再漂亮,也得干净利落地去见他。 陈明珺到吉祥饭庄的时候,姜四月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身边站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陈明珺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这人是钱金贵。 “你……真是胖了不少。” 钱金贵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还是风姿不减当年。” 陈明珺实在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就算是寒暄完了吧? 姜四月没有说陈明珺已经病入膏肓的事情,她走过去,轻轻抬手扶了一把陈明珺的胳膊。 “钱掌柜安排好的雅间在楼上,我带你过去吧。” 陈明珺点了点头,对钱金贵说: “茶要铁观音,点心要……” “核桃酥和桂花糕,少糖多蜜,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陈明珺笑了。 “这机灵劲儿倒更胜当年了。” 钱金贵也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去厨房准备茶点去了。 姜四月突然有些羡慕。 即使十八年不见又怎样呢?他们旧友间的默契仍在,说话也没有虚情假意的客套,就好像这十八年的离别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 送陈明珺进了房间,姜四月想下楼去迎候徐清泽,陈明珺却一把抓住了她。 “你能不能……陪我在这待着?” 姜四月感觉到陈明珺抓着自己的手心冰凉,还有些轻微的颤抖,她另一只手附上去,坐在了陈明珺身边。 “好,我陪着你。” 陈明珺摇着头笑笑。 “没想到啊,年轻的时候什么都敢做,老了老了,反而越来越不济了。” “我看,只是近乡情怯而已。” “我吗?我们终究还是仇人,用不来这样纠缠的字眼。” 姜四月暗暗叹了口气。 如果真是这么想,那为什么还要梳妆打扮过才来呢? 明明你们之间已经纠缠了这么多年了。 与姜四月说说话,陈明珺明显放松了许多,这时,门突然被打开,陈明珺又一下子握紧了姜四月的手,力道大得让姜四月差点喊出声来。 进门的是钱金贵,他拿着准备好的茶点进屋来,看见姜四月不满地看着他,十分无辜地说: “你瞪我做什么,我两只手端着托盘,哪里有手再敲门呢?” 他把东西一样样放好,还没等他出去,门又再次被推开了。 这回真的是徐清泽。 姜四月咬紧牙,已经准备好了再被陈明珺狠狠地抓一次手,却发现陈明珺反而冷静了下来,手也不再抖了,慢慢地松开了她。 钱金贵默默退到了一边,徐清泽和陈明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中间隔着一个桌子,也隔了十八年的沧海桑田。 他们两个人静静地注视着对方,那些预想中剑拔弩张挥刀相向的情节一点也没有要发生的迹象。 等了一小会儿,确认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姜四月抬头与钱金贵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两人便悄悄地关门出去了。 徐清泽坐到了陈明珺对面,离得近了,才看得清楚了。 “瘦了。” 陈明珺伸手摸上自己的脸。 “去年生了一场病,可能还没复原吧。是不是变丑了?” 徐清泽摇摇头。 “没变,和以前一样。” 陈明珺看着他,开口道: “你也没变,还是我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 徐清泽一直看着陈明珺,视线一直没离开过。 “什么时候回来的?” “去年冬天病好之后就回来了,年纪大了,还是觉得故土难离。” “这些年,走到哪了?” “去过江南,也去过漠北,在大的城中住过,也在小的村镇逗留过。” “最喜欢哪里?” “漠北,我在那住的时间最长,呆了两年。” “不觉得荒凉吗?” “起初的时候不习惯,气候干燥,又时常漫天黄沙,但那里的人却是很好。他们的城不如内陆的繁华,生活不够富裕,衣食也比较单一,可他们总是开开心心的,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开心时会大笑,伤心时会痛哭,佳节的时候会聚在一起举办热闹的聚会,点着篝火,围坐一起喝酒喝到天亮。” 说起那段日子,陈明珺的眼中泛起了许久未见的亮光,因为那是她这些年中,为数不多能感受到轻松的时光。 徐清泽看着她回忆往事的样子,好像又看到了二十岁时的陈明珺仰着头,憧憬未来的模样。 “既然喜欢,为何不留在那儿呢?” 为什么还要回来这伤心之地? “那里再好,终究不是故乡。” 即便故乡已经没有了亲人,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临溪镇的一山一水,一街一道,还是会时时出现在脑海中,清晰又深刻。 徐清泽因为听着这话沉默了下来,陈明珺仔细看看他,他的头上已经隐约能看到点点白发了。 “你呢,留在这没出去过?” “偶尔有任务会去外地。我这些年做了船夫,每日渡人过河,离不开的。” “怎么会想到做船夫?” “以前东边渡口的船夫还记得吗?他大约是相中了我的资质,非要我接他的班,我才勉为其难答应了。” 这是两人谈话中第一次有了轻松的氛围,陈明珺笑了。 “这么大言不惭的话,也只有你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了。” “我倒觉得这是事实。” “可我怎么觉得是那老船夫为了找人接班,随意奉承的?” “有时候勇敢承认别人的优点,也是一种成长。” 陈明珺撇撇嘴。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说不过你,不过就是你仗着自己脸皮厚罢了。” 徐清泽看着陈明珺略显不满的表情,她抿起的嘴角,微微上扬的眉梢,都和从前的她一模一样。 原来她的一颦一笑,自己从来没忘记过。 原来两个人之间,还能像从前一样说话。 原来,原来。 陈明珺又感觉到了徐清泽的沉默,心口突然一阵钝痛。 能再多听听他的声音就好了。 陈明珺放在桌子下的手紧紧掐着大腿,她咬牙忍着疼痛,等这一次心痛过去,她后背的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慢慢将呼吸调整正常,陈明珺寻了个别的话题。 “没想到,山海阁竟然换了阁主。” “去年夏末的事。” “我还以为你们会一起卸任,现在看来好像不是。” “走了一半。他们几个徒弟收得早,现在都能够独当一面了,所以也就能没什么顾虑地出去办其他事情了。” “你收了徒弟吗?” “收了,才带了不到一年,还是个八九岁的娃娃呢。” “岁月悠长,时间还多呢。” 徐清泽默默拿起了茶杯。 陈明珺假装没见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接着说: “她是叫……四月对吧?我还记得她明明是冬月出生的,姜天地却偏要用她妻子的生辰来取名,你们十几个人还因此取笑了他好长时间。” “是啊,那时候大家都说他夫纲不振,结果他就利用阁主的权利,接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任务,折腾了我们好几个月。” “他们都还好吗?” 徐清泽顿了一下,才说道: “也是七零八落,帝江的妻子去世的时候,四月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 果真是生死无常,造物弄人。 陈明珺突然又感觉到心口强烈地疼了起来,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让徐清泽终于发现了异样。 “怎么了?” 陈明珺努力撑过这一阵,故作轻松地说: “只是听到故人离世的消息,心中难过罢了,不碍事的。” 徐清泽盯着她看了很久,没再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劲,才放下了心。 “世事变迁,谁都控制不了,唯有接受这一条路。” 陈明珺知道今日可能就是自己的大限之日了,有些事情也不能再逃避了,她鼓起勇气对徐清泽说: “我想再回家……去你家一次,可以吗?” 徐清泽握着茶杯的手僵住了,他低头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 “好。” 陈明珺起身,却没有去门口,而是走到了窗子前。 “以前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总是让你留下和他们一起把酒言欢,所以堵着门不许你走,你就会一手抱着念悠,一手搂着我,从窗子飞身而下,将一屋子的的骂声都甩在身后。” 当着徐清泽的面亲口说出念悠的名字,陈明珺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今天,我们再从这里走一次,好吗?” 陈明珺忐忑不安地看着徐清泽,生怕他会不耐烦地摔门而去。 所幸徐清泽并没有。 他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推开窗子,伸手揽着陈明珺的腰,一个飞身直转而下。 其实落地不过瞬间的事情,但是陈明珺在徐清泽的怀中看着他的侧脸时,却好像经历了一辈子那么久。 徐清泽放开了陈明珺。 刚刚的一抱,他明显感觉到陈明珺身上瘦得好像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他仍在疑虑之际,陈明珺已经整理好了衣襟,抬起头笑着说: “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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