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白檀的父母没有食言，中考结束过后，他们让白檀收拾了东西，把她送回了奶奶家。　　连一向不喜欢她在山下四处撒野的母亲都没说什么，只是提醒她注意安全。当天晚上，她爸妈在奶奶家吃过晚饭之后就连夜离开了。虽然这几年尽量腾出时间来照顾她，但实际上他们的工作仍然很忙。　　天还没黑，奶奶说有点腰疼，早早地睡下了。　　白檀一个人坐在庭院里，听着夏夜清爽的风声，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的她胆大包天，总是跟随着风声，在荒草田野间奔跑，还一个人钻进山里，玩到天黑都不想回家。　　现在……如果不是爷爷忽然去世，她也许到成年都不一定能回来一趟吧。　　想到爷爷，白檀突然想起出殡的时候她没有同去，到现在她都还没有去参拜爷爷的坟墓。　　夏季的天黑得晚，到傍晚仍然能看到微薄的天光从云层里透出来，整个天穹像一块深蓝色的宝石，流动着荧荧的光泽。　　白檀踮起脚溜进屋里，奶奶已经睡熟了，鼾声小小地响起。　　她站在院子里，看了看清冷的月光，在身上披了件外套，沿着小路走向远方的一片灰影。她依稀记得爸爸大致说过爷爷的骨灰埋在什么地方。凭着儿时的记忆，穿过纵横交错的田野，白檀来到山前。　　她心中骤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情绪，激动和悲伤兼而有之，她重新听见了来自山里的风声，盛大又温柔，她像是沉浸在风的海洋中。　　白檀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两步，准备进入林中。　　但忽然，她又想起了那个让她心有余悸的噩梦。那些灰暗的片段，像是一阵模糊的光影，在她的脑海中飞速地闪烁了一下。那个面目不清的“人”，还有蜂鸣般的响声……　　到底是梦？还是真实的、发生在山中的事？　　在这个白日暑气已经散尽的清凉夏夜里，她微微颤抖了一下。　　白檀看着面前的山，这个她无比熟悉的地方，她想去看爷爷，已经走到这里了，她真的很想去看看——有了这个念头，白檀下定决心，举步向山中走去。　　刚走上山她就有点后悔，夜晚的山林并不寂静，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小动物活动的声音，还有树叶在风中摇摆的声音。白檀心里有点紧张，但她不愿意就此返回，只有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山里什么都没有，去祭拜完了就回来。　　依照她爸的描述，在山腰上有一棵老树，是这一片的树王，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树干高大，枝叶茂盛，粗壮到两个成人合围才能抱住。而爷爷的埋身之所就在这棵树下。　　实际上传统的土葬在现代社会已经渐渐绝迹，许多人的观念也产生了改变，不再追求所谓的“入土为安”，所以山上的坟包不多，但葬在山里是爷爷原先提过的遗愿，因此家里人也选择尊重他，将遗体火化之后带入山中安葬，但为了不过分张扬，只留下了一块十分不显眼的小石碑。　　也许冥冥之中爷爷真的在暗中指引白檀，在晦暗的月光下，白檀竟然真的找到了那棵树王和爷爷的墓碑。她慢慢地在墓前跪下，看着那块小小的碑，又是一阵悲意涌上心头。　　她跪了良久，才艰难地开口说道：“爷爷，我回来了。”　　“我刚考完试，就回来了，我觉得自己考得还不错，虽然我成绩一向都很差。”她又自嘲地笑了笑。　　“奶奶很好，我出门的时候她睡着了，但她最近又开始打呼，可能是太累了吧。”　　她说了许多话，最终声音渐渐地低下去，“爷爷，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再见你一面……”　　白檀跪在爷爷的墓前，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之前那个麻木的自己，好像被狠狠地抽了一耳光，痛觉一点一点地恢复过来，她感到彻底的悲伤。　　不管说什么，爷爷都听不到了。　　白檀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疲倦又伤心，竟然趴在那一抔黄土之前睡着了。　　天边的云慢慢流动，其中有一朵遮住月光。风声渐渐响起来，那种奇怪的声音又回来了，沙沙，沙沙。　　沙沙声响彻在耳边，仿佛某种动物爬行着从身边掠过，还散发出某种腥臭的气味，白檀猛然从深睡之中惊醒。　　她看了看四周，心里的恐惧几乎要炸开了。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梦中！周围的树，没有一丝光亮的山林，还有那个如影随行的沙沙声。这一切都像是那个无数次惊醒她的噩梦，她永远都逃不开的噩梦！　　就在这时，她的背后好像忽然出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响。　　白檀第一反应就是尖叫，但她已经害怕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几乎是用手按着地爬了起来，手脚并用地往山下逃去。　　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往哪个方向奔跑，总之她在暗淡的光线里，粗略地避开那些四处延伸的树枝和地下蜿蜒的树根，奋力向前跑去。她也不敢回头，她害怕一回头，就看到那个东西正追在她的身后，张着一张她自己的脸。　　白檀慌不择路地跑了好久，才看到前面有一点光，她的心里亮起一点希望，甚至还没来得及细想山中怎么会有光，就加快脚步跑向那一束光亮起的地方。　　她的视线集中在那一点光源之上，没有注意到，刚才她经过的两棵大树，竟然比“树王”还要高大的多。那两棵参天大树静默地伫立在同一条线上，它们生长出粗壮有力的树枝，两棵树的树枝虬结在一起，就像一道天然的门。　　而白檀，在无知无觉之中，穿越了那两棵巨树，跨进了那一扇门。　　就好像，跨进了另一个世界。　　白檀本来以为那点光来自某些住在山中的农户，结果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四周如巨人般矗立的树木变得稀疏起来。她侧耳聆听，那个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沙沙声也消失了。　　她渐渐放慢了脚步，远远地看清楚发光物是什么之后，她感觉整个头皮都要炸了。　　在她的前方不远处，凭空出现了一条广阔的河流，河流之上，漂浮着一朵一朵盛开的巨大莲花，每一朵莲花比人还高，光彩四溢，明亮如灯火，被奔流不息的河水托着，微微荡漾起伏。　　白檀大惊之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忍不住沿着来路后退两步。出乎意料的是，她一只脚竟然踩空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就在这时，一只手臂从旁边伸出来，握住了她的手腕，那只手臂用力一拉，她整个人就被提了上来。　　“小心啊。”白檀听到一个娇媚婉转的声音。她一转头，发现那个有力的手臂竟然是一个女人的。那个女人美丽极了，眉眼都秾丽得仿佛水墨晕染而成的，她穿了一条古怪又柔软的白色裙子，整个人也像是水里悄然露出花苞的莲花一样，带着一种湿漉漉的柔美。　　“谢谢。”白檀小声地向女人道了谢。　　女人没说什么，轻轻一笑，福了个身子，转身离开了。　　白檀看着女人的背影，又想到了爷爷讲过的怪谈。山中凭空出现的河流，奇怪的声音，巨大的莲花，这一切都像梦一样光怪陆离。　　“我难道还在爷爷的坟前，我还没醒？”白檀低声喃喃。她迷茫地转过了身，正打算往回走，却忽然浑身一颤——　　凛冽的山风刮在她的身上，像刀子一样，她感觉自己身上的温度迅速地流失了，她的心沿着绝望无边的深谷坠去。　　她来时的路消失了，现在她在面前的是一座看不见底的悬崖！　　怪不得刚才她差点踩滑，如果不是那个女人拉了她一把，她现在已经摔死了。　　感觉一阵腿软，白檀慢慢地跪坐在地上，用手捂住了脸。这已经不可能是现实了，这到底是梦境还是什么？她大口大口呼吸，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是被那个噩梦里的“人”追逐着才逃到这里来的，她一直以为那是个梦，但是照现在看来，那很有可能是她的真实经历，也就是说，她五年前可能真的遭遇了那个恐怖的“人”，并且差点死在山里，最后因为某些原因，她活了下来。怪不得那时候忙得不可开交的父母还是坚持把她从乡下接回了家，并且对她回去看望爷爷奶奶的要求讳莫如深……　　她脑子里有什么片段飞快地掠过，醍醐灌顶似的，她想到了梦中的那一声呼唤——　　是爷爷！　　当年是爷爷救了她，并且爷爷死前想要进山，遗愿也是葬在山里的那棵树下，这座山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爷爷可能是知道内情的，但他为什么从来没有说过……　　白檀眺望眼前漆黑的山崖和远方山下如繁星般闪亮的灯火。她鼓起勇气，从地上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管如何，她必须要想办法回家，她不能留在这里，她的父母和奶奶还在等她。　　就在这时，一声熟悉的娇柔女声响起：“云流月隐，山门大开，各位，欢迎来到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