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经降临,一队人马却呼啸着进入了沙柳村。    沙柳村是个小村,除了前几年大黎侵犯关州,再没有什么大事发生过了。村长一听来人是关州州长,平西将军和太子殿下,吓得差点摔了手上的老茶壶,连忙踉踉跄跄地跑去请安。    这沙柳村是出了什么宝贝不成,怎么一下子引来了三尊大佛?    夕雾早就耐不住这些大人物磨磨蹭蹭的,一到沙柳村就拽着太医直奔云兮的院子。温天佑也不拦她,只吩咐一队亲兵跟着夕雾走。夕雾心知自己没凭没据,温天佑光是听了她一席话就跟着来了,心中已是感激,便也没有作声。    可是刚到屋门口,夕雾就看见桂嫂在屋外一边张望,一边急得团团转,心下陡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桂嫂见夕雾终于回来了,手里抓着个大夫模样的人,身后还跟着一队兵卒,心下惊惶,却愣是压住了没问出口。    “娘子怎么样了?”夕雾一边走一边问。    “娘子的高热一直退不下去,喂了参汤也不顶用,大夫说热度要是退不下去,估计熬不过两天,你说这年纪轻轻的,这命怎么就那么苦呢?”    夕雾心下一凛,忙瞥了一眼太医。那太医也是个懂眼色的,听见患者状况不好,也无需夕雾多说,连忙进屋诊治去了。夕雾定了定神,对着又开始抹眼泪的桂嫂说:“嫂子今日辛苦了,还是先去休息一会吧。这个大夫是京城来的,医术高超,娘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京城来的大夫?桂嫂有些惊诧,这小道士去了一趟关州城,竟能请到京城来的大夫,她又看看院外的一队兵卒,虽心中好奇,却也知道这些不是她这个平头百姓该打听的,便回道:“那我去煮些粥,你忙了一天了待会喝一些,等娘子,娘子醒来,也喝一些。”说完,就匆匆往家中走去了。    夕雾看着一院子的兵卒,头疼地挠了挠头,转身进到卧房去看云兮。    杜仲正在房中替床上的云兮把脉,他年纪虽轻,但自幼在太医院长大,医术高超。他本有意探寻西境药草,故这次太子驾临西境,他便毛遂自荐了。幸而一路上太子殿下和左小公子都未曾患疾,他每日查阅药草,倒也不亦乐乎。    只是今日突然被殿下召来为一位陌生娘子诊治,心中难免有些疑惑,却也不敢懈怠,而且,这位娘子的状况......    杜仲正想着,那个刚才拽他的小道士便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床上的娘子,又向自己行了个礼,问道:“太医大人,请问我家娘子还好吗?”    杜仲看看床上的娘子,又看看这个小道士,叹了一声:“我们到外边去说吧。”    农家的房子狭小,夕雾和杜仲最后只能坐在厨房的灶头边上说话。杜仲见炉子旁还有些药草,好奇地问:“道长懂医?”    “不过略懂罢了。”    杜仲低头略略翻了翻那堆药草,突然惊奇道:“竟然有新鲜的铁石草?”    “是啊,昨天刚从五岭采来的。”    “你采的?”杜仲有些讶异。    西境这边群山绵密,瘴气聚集,一般百姓都只敢在边缘找些柴火,山珍,药材之类的用以维持生计,却极少有人能深入密林,全身而退。    “你一个小姑娘竟然独自一人去五岭采药?”    见杜仲惊讶异常,夕雾便觉得有些被小瞧了去,没好气地回道:“五岭算什么,连我家娘子都是我和师父从火泉涧救回来的。”    “你说你家娘子是你和你师父从火泉涧救回来的?那个有进无出,涧水烫得能煮肉的火泉涧?”    “不然这世上还有第二个火泉涧吗?”    杜仲这才觉得轻视了眼前这位不起眼的小道士,又想着屋内那位娘子的病情,不由正了正脸色,问道:“那请问道长可清楚你家娘子以前受过什么伤吗?”    “知道啊,也不知道是命好呢还是命不好呢。”夕雾悠悠地叹了一句。    “十年前,我和师父在火泉涧的南麓河谷捡到娘子时,她全身都被涧水烫的没有一块好的皮肤,喉咙也被灼伤了,幸好她当时穿得厚重,护住了胸腹和头部,勉强留了口气在。  只是左腿在落水前被利器刺穿了,经过涧水冲刷,连白骨都露在外头,可吓人了。虽然好不容易保住了腿,却再也无法正常行走。我和师傅好不容易保住了她的性命,我也定时来给她送些药草调理,但这些年情况一直没有大的好转。”    “还隐隐有衰落的迹象。”杜仲替她补充道。    “对!”夕雾有些小激动,她这些年从未对外人说起过云兮的病情,眼见她一日日衰落却毫无办法,此时终于有人能一起分担,心中倒像落了一块大石头。    “烫伤时日已久对性命倒无大碍,喉咙灼伤也还有余地,左腿的伤倒是要有所留意。只是诱发这次急病的根源还在于娘子受了风寒,心绪受了刺激,又没有好好休息,故而旧疾新病一起发作,才会来势汹汹,昏睡不醒。只要能让高热退去,这一关便不难过。至于日后的调理,现在说还为时过早。”    杜仲说着,起了身,从药箱里拿出纸笔对夕雾说:“幸好药草都有备着,我写个方子,你马上煎了让娘子服下,看看效果再说。”    夕雾听他这么一说,觉得太医院的大夫到底不同寻常,得知云兮的情况还不算太糟,终于松了一口气,谢过杜仲后就拿着方子跑了出去。    萧平和温天佑不懂医术,又出于安全考虑,就没有直接去找人,而是先找了村长询问夕雾和她提到的那位娘子的情况。村长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见三位贵人问询起村民,心下反而安稳了几分。    “大人要问夕雾道长和平娘子的情况?嗯,这两位是五六年前来的沙柳村,来处草民倒不是很了解,不过人倒都不错。  夕雾道长不常住在村里,每年也就隔几个月来看看平娘子,住个几日,顺便给平娘子调理调理身体。您别看她年纪小,身手却好,胆子也大,经常到五岭那种深山老林里采药。村民们有些采不到的急需药材她知道了也愿意帮忙搜罗,所以大伙有时候都挺盼着她过来的。  至于平娘子,第一次来的时候就租下了村头老李家的一间空置屋子,一直住到现在,偶尔替村民写写家书,除了夕雾道长和她师父也没见别人来寻她。她口不能言,腿脚又不方便,一直早出晚归到府衙去抄书。哦,这点,州长大人应该比草民更清楚。”    温天佑闻言瞟了一眼钱穆,钱穆虽不知温天佑怎么就提到了平娘子,但还是下意识地回答道:“对,对,平娘子识字,写得也不错,下官见她可怜就留她在府衙抄书了,这几年下来,一直,一直都挺正常的,除了近些日子太子殿下驾临关州,下官为了安全起见,就让这些无关人员都休假了。其他,其他下官就不清楚了。”    “口不能言,腿脚不便?”萧平没有搭理钱穆,而是转头定定地瞧着温天佑。温天佑难得地避开了好友的眼神,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倒是村长接了茬:“殿下可能不大了解,当年关州城破,大黎人放火屠城,关州百姓死伤无数,像平娘子这样受了重伤侥幸活下来的已是运气了。”    萧平闻言心中升起一股悲凉,当时关州情况有多惨烈他不是没想过,不然也不会认为云兮早已战死,可如今......    这难道就是小道士所说的云兮不愿见自己的原因?不管这小道士说的是真是假,不管平娘子是不是云兮,他都要尽快确认才好。想着,萧平便率先起了身,朝村长道:“烦请老先生带路,孤要去看看那位平娘子。”    才走到平娘子屋前,就听见了杜仲和云兮的对话,火泉涧,烫伤,白骨......纵使心中已有所准备,萧平此刻却再也挪不动脚步了。他心下一片茫然,仿佛堕入了梦中,听见夕雾出来的脚步声才仿若初醒。夕雾看见萧平的样子,猜到他已从村长那了解了云兮的情况,心下也不免有些惴惴。    倒是一旁的温天佑先开了口:“煎药之事可让其他人去办,既然郡主昏睡不醒,可否先让我二人见见郡主?”说完,便让人将方子接过,赶去煎药。    夕雾看了看温天佑,转头盯着萧平,闷闷地说道:“太子殿下确定想见?”    想见,当然想见,这十年他为了寻找云兮的下落一直派人在关州附近查探,连再微小的线索都不肯放过。可事到如今,却又不敢见,若平娘子不是云兮怎么办,若云兮不肯与自己相认怎么办,若......    萧平一时思绪纷繁,倒生了怯意。    温天佑见萧平拿不定主意,便道:“不如末将先进去看看?”萧平没有说话,温天佑知他一时不知如何抉择,但这么杵在院子中也不是一回事,终是向他拱了拱手,率先跨入了屋子。    然而,不多时,温天佑便从房中冲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件物什,对着萧平诧异道:“殿下,这东西是您的吧!”    萧平抬眼望去,但见温天佑手中正拿着他前些日子送人的披风,脑中突然一片清明。    那个人,是那个人!是那个患有腿疾,在定国公府附近扶起了左维的娘子。    原来他们早已见过了,不,是她早已见过自己了。    他早该怀疑的,那种大雨天,周围除了闹鬼的定国公府再无其他人家,一个身有残疾的娘子又怎么会偏偏出现在那里?只有故人,只有故人啊!    萧平抬头望了望这个略显破落的小院,他未曾想过云兮真的竟然还活在这个世上,也未曾想过活下来的云兮如今过得竟是这样的日子,心中大恸,再也忍不住,快走几步冲进了屋子。    屋中的娘子静静地躺在简陋古旧的床上,面色灰败,若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膛,乍一看好似已经故去了一般。脸上的素旧面纱已被除去,露出额角有些狰狞的旧疤痕。曾经被火泉涧水灼烫过的面颊映射出深浅不一的肤色,在烛光下显出一丝斑驳。    萧平看着眼前这张略有些陌生的面孔,慢慢地将它与十年前那张熟悉的面容相重合,终于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萧平在京城见过各种各样的美人儿,尤其是宫中,更是美人如云,各有千秋。    然而即便是与京城的官家娘子比,云兮的容貌也只能算是清秀。只是这关州边城的独特风貌和卫家将门之风的沿袭,让云兮多了一丝京中闺阁所没有的灵动与飒爽,就好似那姹紫嫣红的牡丹丛中,偶然得见的一株铃兰花,虽不华美,却沁人心脾,使人眼前一亮。    可如今,这榻上的人哪还有半丝从前的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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