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肖鸣予走到大街上,将烟屁股掐灭,扔进垃圾桶内。 抬起头,天空无云,但是他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的左小腿渐渐酸痛得厉害,这种酸痛感慢慢地侵袭他的后腰,他抬起头,又看了一眼天空,然后露出一下轻笑,摇摇头,走向一个报亭,买了一把伞,撑起,引得路人侧目。 不一会儿,竟真的下起了雨。 他看到前面一个打扮十分靓丽的年轻女子手里提着鞋,光着脚,踮起脚尖在踩着水洼跳着走,溅出一路的水花,淋湿的裙子紧紧贴在身上,她的一只手拉起裙摆,一边还躲避着疾驰而过的汽车。 肖鸣予微微一笑,将伞拉得很低,几乎挡住了前方全部的视线。 陆向宁和姜半夏一同走出事务所,来到电梯门前。 姜半夏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陆经理,我走楼梯,那,就先这样……” 陆向宁怔了一下,“18”这个数字闪过他的双眸,他其实很好奇,看到姜半夏一直流着汗,他误以为她很热,还因此开了冷气,难道她是爬了18层上来的吗?就在陆向宁失神的时候,姜半夏微微鞠了一下躬,纤细瘦弱的身影便消失在旁边的楼梯口。 没想到好不容易走出大门口,发现不知何时竟下起了倾盆大雨,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冲进雨中的时候,一辆银色宝马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 车窗摇下。 “上车。”陆向宁不容置疑的声音从雨中传来,竟让人有些听得不真切。 “不用不用。”姜半夏连忙摆手,她还没习惯跟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男人如此近乎。 “这里很偏,打不到车的,公交车也很不准时,快上来吧。”陆向宁语气却依旧不夹杂任何温度。 姜半夏抿起嘴,看了一眼越来越大的雨势,然后迈开腿,小心翼翼地坐进陆向宁的车里,一关上车门,便闻到车里真皮的味道,姜半夏不由地一阵紧张,她偷偷低头看了一眼被她的鞋弄脏的真皮脚垫,姜半夏悄无声息地缩起双腿。 车内很长时间的沉默。 “我为刚才小任和小哲跟你道歉,他们说话都不带脑子,不过人很好。” “没事,你不需要向我道歉。”姜半夏始终看向水雾一气的窗外。 “那个,我没有事先得到你的允许,就把你调过来,不要紧吧?” 姜半夏放下撑着下巴的右手,歪过头,带着一种不解的眼神望向陆向宁:“陆经理,你好像过于小心翼翼了,你这样我会很紧张,毕竟我只是一个下属。” “哦,对不起……”陆向宁脱口而出,然后下一秒意识到自己好像又犯错误了,他的嘴角勾起一抹不自知的苦笑:“对不起,我习惯道歉了。” 姜半夏转过脸,正视前方,依旧模糊的世界,封闭式的车内让她有些心跳紊乱。 “对了,你刚才不会是爬了18层楼梯上来的吧?” “嗯。”姜半夏一阵淡然。 “为什么不坐电梯呢?要是公司在68层,你会不会疯掉?”陆向宁突然眼前想象爬到68层的姜半夏。 “唔,肯定会疯掉……只是,不喜欢没有窗户……好像棺材……”姜半夏的脑海里再次涌上5年前的那一幕,到处都是无助的哀嚎和痛哭,四周看不到任何人影,好像置身于一座荒凉的乱坟岗,除了等死,别无选择。 陆向宁专心地开着车,许久,才发出声音:“那场事故,死亡人数不是58,是59,大楼设计师……后来自杀了……” 姜半夏再次侧过脸,虽然很震惊,更多的是不解,她不明白为什么陆向宁会了解得这么清楚,陆向宁的侧脸轮廓很硬朗,仿佛被精心雕刻过般的一样。 下了一个多小时的雨,说停就停。 姜半夏拎着一枚包装很精致的水果蛋糕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时看到前面的棋牌室门口坐着一个抱小孩的中年妇女,姜半夏笑着打招呼:“武阿姨好,我妈呢,怎么没跟你们打牌。” 武阿姨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撅了撅嘴,姜半夏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小卖店门口,母亲正在跟几个同龄邻居们扯着嗓门吵架,姜半夏脸上顿时蒙上一层灰,她已经记不清5年来她帮母亲因为这样的事道歉过多少次了,可是,她“甘愿”这样,因为,是她“间接”害死了乐乐,她应该遭受这样的痛苦。 她把蛋糕放在一张小矮凳上,走过去,母亲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你这个三八你再给我清清楚楚说一次,有种就在我面前跟我说,别他妈的在别人背后嘀嘀咕咕!”脸红脖子粗的母亲一边晃着身子,一边挥着手作势要上前打人。 姜半夏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一把抱住母亲。 “妈!好了好了,我回来了,我们回家吧。” “你走开!老畜生,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我是不负责任的母亲,你以为你多负责啊,你女儿年纪轻轻的就跟人家跑了,你咋不说的?!”姜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哑。 姜半夏死死地拖住母亲。 “你,你!”邻居气得说不出话来,手一个劲地颤抖着。 “我我怎么样?!下次再让我听到你在背后嚼舌根,我就撕烂你的嘴!”姜母作势还要上前甩她巴掌。 “妈,好了,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姜半夏语气中夹杂着恳求。 姜母好似松了一口气,嘟囔着转过身,在姜半夏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离开小卖部门口。 “阿姨对不起对不起,我妈喝醉了,真的不好意思,阿姨不要生气哈……”姜半夏频频回头点头哈腰道歉。 姜母烦躁地训斥道:“你这死丫头,道什么歉!” 姜半夏无奈地瞄了一眼一身酒气的母亲,小心翼翼搀扶着她来到已是空无一人的棋牌室门口,拿起蛋糕,亮到母亲面前,微笑地说道:“看,我买了乐乐最爱吃的水果蛋糕。” 姜母望着眼前的水果蛋糕,原本怒气冲冲的脸上瞬间像是被洪水侵袭过一样,语气有些不稳当地叙道:“乐乐……” 姜母回到家,就失魂落魄地径自走进弟弟的房间,把门反锁上,姜半夏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每年,弟弟生日,姜母总是让她买个蛋糕,但是姜母从来都是一个人关在弟弟的小房间里一整天不吃不喝。 姜半夏将蛋糕放在饭桌上,洗了洗手,然后插上蜡烛,坐了下来,望着火焰发着呆,她的脑海里浮现5年前在医院的那一幕,母亲在确认她没事之后,便焦急地询问乐乐,那时身体严重脱水十分虚弱的姜半夏只能摇着头告诉母亲她不知道乐乐在哪,下一秒便看到心力交瘁的母亲像是失了心智似地一遍又一遍大声地问着她为什么不知道,明明乐乐应该跟她在一起的,明明她的手应该还牵着乐乐的手,姜半夏被哭天抢地的母亲剧烈的摇晃弄晕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母亲的身影已经不在,只有头发居然整个都白了的父亲双眼布满红血丝守着她,她记得她使出全身力气问了一句“爸,乐乐呢?”,然后便看到一向高大严厉的父亲哭成泪人,到最后,抓起她被纱布包裹着的手似安慰她又似自我宽慰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时,有人让父亲去认领尸体,在姜半夏的哭求声中父亲搀着她一起走出病房,这时,她看到外面走廊长椅上坐着的已经没有眼泪流出的母亲。 一夜白了头的父亲走了出来,母亲踉跄着几乎是扑到父亲的面前,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地祈求父亲说尸体不是乐乐,父亲低下头,母亲这时又悲痛无比地吵着要进去,她要自己确认,父亲拼命地拦着母亲,两个人瘫坐在地上,而姜半夏则坐在长椅上看着沉默中的父亲和撕心裂肺再次恸哭的母亲,母亲喊着喊着便脱口而出“为什么死的不是她,为什么?我的乐乐啊,我的儿子啊……” 姜半夏的耳朵里传来父亲刚才在病房里说的那句“至少你没事……不幸中的万幸啊……” 后来母亲和父亲因为弟弟的死相互指责相互争吵,仿佛这样才能忘记弟弟离开的事实,仿佛这样就能好受一点,这样一吵就是两年,最后,结婚20年的父母安安静静地选择了离婚。 姜半夏那个时候才知道,在这个世上,其实没有什么不幸中的万幸,不幸,就是不幸,一件不幸衍生出无数个不幸。 姜半夏带着这样的心情将蛋糕切开,留了一块放在冰箱里,一块重新包装好,剩下的,一个人全部吃完。 在往嘴巴里塞进最后一颗草莓时,姜半夏终于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却一副炫耀地自言自语道:“谁让你走的,好吃的都被我吃光了吧……” 夜里,又下起了大雨。 失眠的姜半夏吃了两粒安眠药之后,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呆呆地盯着黑漆漆只听得到雨声的窗外看,她的右脚旁边,放着一份报纸,那张报纸头条版面模糊地贴着当年事故现场的惨状照片。 电闪雷鸣,雨越下越大。 姜半夏的脉搏跳动得很慢,她感觉很冷,死一般的冷。 空旷的建筑施工工地,被发出动物叫声般的黑沉沉的雨水笼罩着。 浑身湿透的肖鸣予站在肃穆的纪念碑前已经一个多小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被大雨拍打的脸也冻得僵硬发青,接着,他慢慢抡起右手,右手紧紧握着一只锤头,双手紧紧抓着锤子,然后高高挥起,因为用力,嘴唇已经被他咬破,渗出血,双眼通红的他使出全部力气“啊”地一声,一锤、一锤砸向那座刻着死难者名字的坚硬的纪念碑,每砸一下,肖鸣予的脑海便浮现当年事故的一幕。 雨越下越大,仿佛在尽情地洗刷着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罪孽,一片刻着“牺牲”两个字的碎片飞向空中,肖鸣予在想,为什么要称呼那些死去的人为牺牲者,他们并不想做牺牲者,为什么要让无辜的人担任牺牲者。 另一片刻着“纪念”两个字的碎片腾空而起。 纪念?谁要虚伪的纪念?反正肮脏的让人恶心的事都已经随着这些无辜的人的死一起熔化在时间里。5年了,那些本该受到惩罚的人活得更加滋润了,是啊,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没有翻过去的,只是勉强活下来深陷伤痛无法自拔的他们,而每天独自舔舐伤口,亦成为一种戒不掉的习惯。 肖鸣予的手很快被磨出血。 一片石屑划到他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一直到清晨的第一道阳光洒向大地,肖鸣予才停止这一切,望着一如曾经轰然倒塌的伸司百货商场那般支离破碎的纪念碑,身子僵硬无比的肖鸣予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手上鲜血淋淋,望着满目的疮痍,肖鸣予笑了,像个孩子一样笑了,一缕阳光轻柔地照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上,肖鸣予将手背翻了一个面,那一抹阳光便被他揉进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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