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 我在被中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想着那个眼神,心中的焦躁更甚,索性披衣下床,踱步到屋外的凉亭中,望月失神。 如今正是冬初的天气,夜间微风袭来,确也凉意阵阵,我不自觉裹紧身上的外衣,坐下歇息。 来到东都洛阳已有数日,可直到昨日我才见到那名不副实的帝王,皇泰帝。那个小皇帝在宫中设宴为单雄信等英雄接风洗尘,但这实则是王世充的意思。王世充自打赢了李密就已颇为膨胀,如今又如虎添翼,怕是将皇泰帝取而代之的日子不远了。 其实这桌筵席我本不必出席,可单雄信拉着我,大有非去不可的架势,当我问他缘由时,他却支支吾吾说不上完整的话来,我隐隐有些明白,只是望着秦琼默不作声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失望的感觉。 同样是以秦琼表妹的身份被带去宫中,在这等乱世之中,王世充的筵席却是觥筹交错,奢华无度,当时的我忽然就明白,为何同样的优势,反而是李渊得了天下。 整个宴会中我都挂着一抹得体的微笑,默默地躲在一旁,只微微尝些宫人送上的瓜果,虽然与秦琼不比从前,但凡是遇到生人敬酒时,我总会躲在秦琼背后,看着他眉梢带喜地帮我接下无数杯清酒。也许,若是没有那些算计,我和他本不至于如此吧。 小皇帝已是有些微醺,早早地便被一旁的宫女搀扶着回了寝宫,只留下几位和王世充交好的大臣收拾宴局。最后一曲歌舞罢,众人都起身辞别,正当此时,王世充在一男子的搀扶下走来,先是与秦琼客套了两句,最终目光一转,落在我的身上。 感觉那道目光久久未散,我一抬头,正巧与他对视了一眼,我勉强笑笑,王世充却大笑一声,拍了拍秦琼的肩膀,便转身离开了。 若是到此结束,那我本不必惊慌,只是在王世充转过回廊的那一刻,我恰巧抬头,他回头定定地瞅了我一眼,那目光中有我刻意回避的征服亦或是欲望…… “涵儿……” 一只手忽地拍上我的肩膀,我的心猛然一跳,后背上竟一瞬间冷汗直下。许是察觉到我的惊恐,秦琼连忙蹲在我身前,探出手来摸摸我的额头,急道:“怎么额头这般烫?难道是近日天凉,染了风寒不成?” 我紧绷的心弦一松,也许开始的靠近确实是他别有目的,但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 “没事,许是刚刚喝了些酒,有些上头罢了。” 说着,还把他的手拍了下来。 秦琼见我不似前几日那般冷淡,又笑了笑,起身脱下他的外衣,裹在我身上,塞得严严实实,“我就是来看看你这儿还缺些什么,若是有什么要用的,随时来叫我。” 我笑了,也许在月光下,这个笑容会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谢谢大表哥!” 顺带着朝他吐了吐舌头。 秦琼愣了半晌,忽地脸色一红,别扭地道了声“好好休息”,便急慌慌地转身离开了。 我又笑了,只是这次的笑容有些恍惚罢了。 也许,后来的后来,再也没有人能看懂在我那完美无缺的傻笑下,到底又藏着怎样的心事。 “千帆过尽当年事,而今重道也风流。” 倚在院中那棵有些枯落的古柳边,我一边随性填了句诗,一边望着远方的天空怔怔地出神。我不知除了这些,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也许该来的不该来的总会如期地出现在你生命中,任你如何逃避伪装,都无济于事。 就在刚刚,程知节特意跑来与我喝茶,其间磨磨蹭蹭地才与我表明此番来意,说是皇泰帝在筵席那日相中了我,有意将我迎入宫中,因此特来询问我的意愿。 早就料到了不是吗?只是那个人不是王世充,而变成了小皇帝。 询问我的意愿吗?我自然不愿!可是,我的意愿如何有用吗?纵使他只是个傀儡,那也是我无法以及无力抗拒的。 明明得知自己穿越到大唐的那一刻,我还在想,既然有再来一次的机会,那我定要嫁给自己最爱的人。 可如今呢? 我颇有些心酸地笑了笑,也许并不是没有办法…… “涵儿!” 我正愣神,一道人影便已飞速窜到我跟前,使劲握住我的肩膀,声音波动不休,似是十分激动一般,“涵儿,程兄弟都告诉我了,这件事……” “怎么?这件事让你很开心吗?” 我望着秦琼有些发亮的眼睛,不自觉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忽地有些紧张无措一般,“不……不该开心吗?” 我忍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嗤笑一声,“也对,本也是件喜事,不是吗?” 秦琼望着我的模样,默默收回手,又似不甘心般小心翼翼道:“皇上这个安排,你是不是不乐意?” 我自树干上直起身来,走到一边的石桌旁坐下,“我乐不乐意重要吗?难道如今的我还有选择的权利吗?” 身后的人默了半晌,才道:“也对,本就是我太贪心了。” 我端起眼前的茶水放在唇边抿了一口,本是香气浓郁的清茶,竟让我差点呛出苦涩的眼泪来,“秦将军,天色不早了,你该回了。” 本来故意不去听不去看的,可我不经意地一转眸,还是瞧见了他晦涩无光的脸庞,一点也不似初见时的模样。 也对,每个人都不可能一成不变的,尤其是,在这个强者逐鹿的乱世。 我尚且对人处处提防,又如何要求别人? 轻纱遮面,我借着月色,偷偷地从墙根早就准备好的木墩子上一跃而起,翻过墙头,落在地上,顺带着不由发出一道异常清脆的响声。我惊恐地抬头,望了望目前空无一人的街道,暗暗松了口气。 自从来到大唐,我这是第二次怂到半夜逃亡,但是我不得不逃开,因为我想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去爱自己想爱的人。就算为此,我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将包裹紧紧攥住,我顺着前两日早便计划好的路线向城门奔去。如今正值宵禁,城门已关,我若是没有信物或者王世充的令牌必然是出不了城的。 幸得我这两日仔细观察,见了单雄信那儿所收藏的木刻令牌,循着记忆暗中临摹下来,并在黑市上找了位手工店主照模样做了一个。 捂着胸口的木牌,我的心一直“砰砰”地跳个不停,望着触手可及的城门,我朝天深深呼了一口气。装作镇定地向城门走去,毫无意外,一位兵哥哥例行公事地伸手拦住我的去处,随之问道,“干什么的?可有令牌?” 虽有面纱遮掩,我还是连忙憨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凑近乎般谄媚道:“官爷,奴婢本是太尉府的下人,今日有消息传来,说奴婢的母亲病危,太尉心善,特准了奴婢连夜离城,回家侍奉母亲。” 王世充自打赢了李密,便成了太尉,小皇帝还赐了他太尉府以示“倚重”。 那位兵哥哥只拿着木牌大致看了看,又顺手扔回我怀中,朝头顶的哥们招了招手,才冲我不耐烦道:“赶紧着,赶紧着,要走就别磨蹭。” 我看那人打了声哈欠,只心道,果然每个值夜班的人都不愿多生事端,给自己本就不大舒服的工作再招累赘。 我揪着的心刚要回落,还没走出城门,便听身后传来一阵响亮的马蹄声,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那个小兵华丽丽地推到一旁的门上,给后面的马车让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我动也不敢动,不是因为被碰伤了哪儿,而是身后马车里出来的那人,声音轻缓却又压迫感十足,我听的出来,那是王世充身侧的红人,刘浩。 那日筵席李密曾携着一人走到我和秦琼跟前,那个人就是刘浩。王世充好色人尽皆知,且男女不限,这个刘浩便是如今王世充身边最为得势的男宠。要命的不是刘浩是王世充的人,要命的是他见过我,若是我被他认出,那定是百口莫辩了。 许是我的默念有了效果,那个刘浩似乎并未发现我一般便出了城门,我偷偷躲在一旁寻着离开的时机,却只见马车出城后不远便停了下来,而后自车上下来两个男子,刘浩的身影遮着另一个人的大半部分,月光暗淡,我一时看不出那人的模样。 似乎急于分开,刘浩与那人像是在作揖告别,我为了瞅清那人的模样,遂向前倾了倾,却一不小心脚滑,向前翻滚了出去。刘浩果然一惊,瞬间我便被人五花大绑地架到他面前,刘浩其实长得很秀气,若是不看眼睛,定会觉得他是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可是他一笑,眼睛却又凌厉地出奇,让人莫名心生畏惧,比如现在的我。 “姑娘独自一人深夜在此,在做什么呢?” 许是觉得我这个小姑娘并无不妥,他示意左右将我松开,我连忙抽回被钳制的胳膊,故作轻松道:“人有三急嘛,小的本来是想找个地儿方便方便,却不小心惊扰了大人,真是罪过罪过。” 果然,刘浩露出些许嫌弃的模样,“好端端的姑娘家,说话怎是这般粗俗。” 我嘿嘿一笑,“那是那是,我们乡野粗民哪有大人这般的风度才情。” 刘浩此人算是有个极大的缺点,便是虚荣高傲,像他这种人该是不屑于和我多做交流的。果然,他只蹙了蹙眉,刚欲转身,便又回过身来,有些疑惑道:“我觉得姑娘有些眼熟,可否摘下面纱一瞧?” 我的手心忽地冒出涔涔冷汗,他认得我,若是摘了面纱,与自投罗网无异。 我捂着面纱,有些吞吞吐吐道:“小女子面貌粗陋,有碍观瞻,大人还是不要看了。” 刘浩刚欲搭话,我便听见一道笑声自身后传来,这笑声温润清朗,忽地让我慌乱的内心安定了些许。 “刘大人身份高贵,还是让在下来代劳吧。” 说着我便被身后那人一把拉过,带到怀中,那人一手揽住我的腰,一手轻轻揭开我的面纱,歪着头含笑望了我几秒,而后又为我轻轻戴好。 由于我在他怀中,正巧背对刘浩,所以刘浩并未瞧见我的模样。 “刘兄,这位姑娘长的确实一言难尽。你说她龅牙也便罢了,竟然还兔唇;堂堂一双丹凤眼竟能被她眯成如此怪异的一条线;仔细端看,她那左右脸亦极为不协调。” 前面这些话本还是对着刘浩诉说,谁知他忽地话锋一转,侧头冲我笑道:“不得不感叹,令尊真是会生啊。” 啧啧,如此损人的腔调,如此欠抽的语气,如此毒舌的内容,如此熟悉想怼人的感觉。 只听刘浩忍俊不禁一般笑出声来,忽略我的怒视,那人走到刘浩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刘兄,保重,你不宜在外久待。” 刘浩不知又和那人说了什么,望了我一眼后,便转身钻进了马车,一阵马蹄声响,望着隐没在夜色中的马车,我这才真实地感觉到,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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