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力的家有些难找,别人住的巷子一通到底,偏他家所在的巷子在中间直直的拐了一下,第一次去的人若不走到底便会以为那巷子在拐弯的地方便结束了,真正走进去才知另有乾坤。  巷子里一共有十来套房子,最里面的七八家除了胡力家其他都空着。人少便显得更加幽静。夏天的时候,从拐弯处开始一直向里的墙面上爬满了爬山虎的藤,那爬山虎从墙体和青石地面接缝的地方长出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营养长得十分茂盛。一开始我很喜欢那一墙绿油油的爬山虎,它总能在炎热的夏天使幽静的巷子散发出丝丝凉意。尤其到了午后,我喜欢搬个躺椅在阳光照不到的墙根处躺着,把露着的手臂贴在那绿叶上,仿佛这样凉气便能透过皮肤直接传到身体里。‘蝉噪林逾静’,在这样舒适的环境中,即便是最炎热的天气我也能美美睡个午觉。  然而这样舒心惬意的日子也没过上多久我便匆忙搬离了哪里,搬离的原因竟然也是因为爬山虎。  那一日我照常躺在爬山虎的绿墙旁抱着一捧葡萄吃的正香。胡力从外边回来,他的脚步一向很重,往常他走到巷子拐角的地方我便能听见他的脚步声了。那日不知是不是他故意的,走到了院门口我也没听见动静。他穿过院门的时候,皮鞋后跟刮到了门槛上,我听到动静扭过头,看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慌得一下子就坐了起来。他不知道去干了什么,满头大汗,走到我面前时我都能感觉夹杂着他汗味的热气扑面而来。我内心忐忑不安,正担心他又会拿什么话来挤兑我,他却一屁股坐到了我旁边,从我手里拽了两个葡萄放到了嘴里。他咂巴着嘴,舒服的叹息了一声,又从我手里拽了两个葡萄去吃。  “嗯,还有点酸!”他扭头看了一下院子里的葡萄架,“在这儿摘的?”  “嗯,我今天第一次摘来吃的!”我慌忙解释。  他却扭过头来看我,脸上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通常这时候他定是在心里瞧不上我,接下来便是有让我难受的话。果然他又吃了两颗葡萄,慢条斯理的说:“没事,你是该多吃点,吃多了胆子大!”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可我没敢开口问。他也没让我等太久,说:“你知道这巷子里爬山虎啊,葡萄藤啊为什么长得那么好不?”  我老实摇头,“不知道!”  他嗤笑了一声,又拽了一颗葡萄丢进嘴里,轻松的说:“因为土地肥沃有营养啊!那些被我干掉的对头我全都把他们埋到这地下了。你看,就从那个地窖入口下去,全部埋在,嗯,就在你躺的这个墙底下了!”说完他用手拍了拍我身后的墙壁。  八月的盛夏,我突然遍体生寒,手一抖葡萄全部掉到躺椅上,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低下头便哇哇吐起来。在呕吐的间隙,我听见胡力那个魔鬼一边吃葡萄,一边语气平静的说:“下次我再埋人的时候你一定要跟我下去看看,我埋得可好了,他们一个个全都是站着的……”  这就是我前进会的同志,军校的教官,名义上的丈夫,我又敬又怕的上级。那天过后我哭着跑去找赵远,说什么也不要再跟他搭档,死活也不肯再住在这巷子里。  赵远领着泪痕犹在的我上巷子里找他时,他正从埋人的地窖口出来,手里拿着铲子,一身的泥土。看着躲在赵远身后的我,他似笑非笑的说:“你们要不要参观我的地窖?”我感觉身体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赵远有些生气,“好好地,你胡乱吓唬人干什么?”  胡力嗤笑了一声,这是他对我的招牌动作。在赵远的面前,他倒也没有辩解,放下手里的铲子,转身进了屋子。赵远也跟着进去了,我很识相,站在门廊下,也不敢去听他们在说什么。  我知道胡力为什么不喜欢我,他跟赵远说我这种资本主义的小姐革命立场不够坚定,体弱、业务不精兼手无傅鸡之力,关键时刻只能给别人添麻烦。他不知我底细,我也不敢惹他,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吞。严格说起来,我在军校只待了三天,而进军校就是一个彻底的乌龙事件。  我从小就是个孤儿,被一个四处游走的昆剧团班主收养。跟着剧团在各大城市挣饭吃。一开始班主教我唱戏,想把我培养出来,奈何我实在不是唱戏的料,一来二去就在戏团里打杂。这年头,军阀混战,在外行走讨生活风险太大。几年前行至浙江,正赶上打仗,班主让大家住在旅馆里,等战火平息了再走。谁知一个炮弹下来,整个旅馆轰然坍塌。半夜从废墟里爬出来,枪炮声还在继续,而我却觉得周围静悄悄的。死去的人停止了呼吸,活着的人屏住了呼吸。  忽然一阵尖锐的呼啸声破空而来,巨大的亮光映亮了夜空。我本能抬头看,忽然听见旁边有人大喊一声:“快跑啊!”声音未落,一条黑影窜了出去。紧接着黑暗里窸窸窣窣爬起来好几条人影,跟着四散奔逃。我本能的爬起来就跑,心中暗喜,还有这么多人活着,那剧团的人应该没死光。刚跑出几十米,密集的炮弹四散落下,我被炮弹爆炸的巨大冲击力弹到墙上,脑袋里“嗡”的一响,晕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辆汽车上。睁开眼睛便看见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兵,头发短短的,十分精神。看到我醒来,她高兴的对前排开车的人说:“何枚,她醒了!嘿,别说,还是你有办法,这个女的跟大白真像诶!只要她不开口说话,一定不会穿帮!”  叫何枚的姑娘正在开车,她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说:“娇娇,你跟她交代一下!”  原来何枚、娇娇和她们嘴里的大白同是军校的学员。三人组成一组进行毕业前最后一次的任务。这次任务也是毕业考核内容之一,对她们而言非常重要。这最后的一次要求非常变态,不但要完成任务,还要全员安全返回。少一人则视为任务失败。而任务还没开始,大白就离队逃跑了。  娇娇讲的很生气,她的几点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我的脸上。愤怒让她的脸绯红,她气愤的说:“何枚,出发那天晚上我就该晚发现大白不对劲。收拾东西,她还戴上了金耳环和金项链。我笑她,她说:‘万一死了,也要戴着这些家当死!’那婆娘早就想跑了。”  我脑袋嗡嗡响,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等娇娇感叹够了,她又转头对我说:“我们在废墟里救了你,要是我们不救你,你肯定跟周围的人一样被流弹打死!所以你的命现在是我们的!”  我头疼的厉害,不知道怎么一场仗过后我的命就是别人的了。她继续说:“实话跟你说,我们出来执行任务,大白那贼婆娘当逃兵了。我,”她一指何枚,“何枚,我们两个回去交不了差。你跟大白长得很像,所以你跟我们回去,冒充大白!”  ‘冒充大白’,这话吓得我心肝脾肺肾都颤了一颤。虚弱的摇头拒绝,“不行啊!”  娇娇一听,从身后摸出一把□□,低着我的胸口声色厉苒说:“再说一句不行,我就送你去跟你们戏班子的人团聚!”  我被她唬住了,猛然反应过来,听她这话,估计戏班子的人全完了。跟班主走了这几年,虽然他们对我谈不上多好,但总给了口饭吃,不至于让我做了乞丐。我对他们有感情,心里难受,眼泪流了出来。  何枚从后视镜里看到我哭,对娇娇说:“你好好跟她说。现在上了我们的车,同意还能活,不同意就是个死!”  娇娇把枪收起来,为难的说:“何枚,你看她这个样子,明天见到长官们还不得吓尿了,不等人家问就什么都招了!我看不行啊!要不杀了她得了。咱俩老实回去复命!大不了就受个处分呗!”  我吓得不轻,又听见何枚说:“不行!你忘了我们跟蔡航佳那一组打的赌了!大白跑了,就算完成了任务也是个输,我不要一辈子被她们嘲笑抬不起头。反正回去考核就结束了。大家分配了任务,隐姓埋名各奔东西,谁还知道谁!”说道此处,她猛的一踩刹车。我差点从后座上掉下去。我躺在后座上,看何枚从外拉开了车门。湛蓝的天空猛的映入眼帘,连空气也骤然新鲜了几分。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活着真好,还是不要犟,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躺在后座上看何枚十分奇怪,好像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倒过来了。饶是如此,我还是看出她是个顶漂亮的姑娘。这个顶漂亮的姑娘粗鲁的抓住我胸襟的衣服,一把把我拖出车子,她举起一个拳头厉声问我:“前因后果都跟你说清楚了,你到底干不干?”  我想如果说不干,大约是要挨一顿揍,再不干就要死了。于是忙点头,“干,我干!”  娇娇大笑着说:“还是你有办法!”我见何枚也笑了,心想暂时没事了,谁知她笑完了说:“你还得要吃点苦头才能过得去,放心,我保你不死!”接着我整个人都飞了起来,被炮弹炸飞的感觉又一次袭来。这次我放声惊呼“啊”的大叫一声。然后就猛的撞到了一颗树上。我软软的躺在地上,昏迷之前听见娇娇的声音,她说:“这家伙,喊得声音真大!”  等再醒来的时候,是一件小□□仄的房间。何枚守着我。见我醒来,她欣喜的说:“醒了!感觉怎么样?”我心里怕她,怕她一言不合又把我揍飞。她扶我起来给我喝了一些糖水。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你别怕,成了!”  我还是云里雾里的,不知道她说的‘成了’是什么意思。我不敢问她,就不懂装懂的 “噢”了一声。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昏迷了,顺利冒名顶替。何枚在考核中取得了第一名,也顺利毕业。她知道我不行,在最后的分配中给我谋求了一份她认为最简单的工作,与教官胡力假扮夫妻到S城卧底。何枚笑嘻嘻的说:“别担心,胡力说是我们的教官,其实也没上过两堂课,他不认识你的。你的任务是就是当个阔太太!当阔太太你会不会?”  我摇头。  何枚有些尴尬的说:“对哦,你是戏班子里头打杂的。哎,花钱你会吧!使劲花钱就行!”我听她这么说,心中一喜。对于苦惯了的人来说,啥事不干就花钱是多么幸福啊!等我憧憬够了,问出心中的疑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戏班子打杂的?”  “你们在镇上唱戏的时候我就注意你了!”  “戏班里的人真的都死光了吗?”  “真的!就你命最大!”  在悲悲戚戚中,我的伤慢慢好了。何枚带着我来到S城找胡力。胡力的眼睛像烙铁熨烫我的良心,我吓得不敢抬头看他。还好他真的没认出我是个冒牌货。他说:“真名不能再用,改一个!”这真是太合我心意,于是我就在S城住了下来。  跟胡力一起,到不需要我经历枪林弹雨。最多的事情就是送送情报,传递消息。虽然不用动刀动枪,但金钱上并不得自由。胡力吝啬的很,给我的钱十分有限。一开始我战战兢兢,说什么就干什么。后来渐渐熟悉了些,有时候看他心情好跟他多要点钱,他不说给,也不说不给,斜着眼睛瞧我一眼,再跟他要钱的话就说不出口了。这生活与阔太太相差太远,何枚又是在哄我。然而我总怀疑胡力是不相信我的,对于破绽百出的我来说,不难发现我根本没接受过什么训练。只是他嘲笑我归嘲笑我,却从没与说过关于身份这些敏感的话。既如此,我从最开始的战战兢兢,慢慢到后来也演的心安理得了!  那天他们密谈后,赵远出来对我说:“你们的夫妻身份已经公开了,解除不可能,你可以先搬到何枚所在报社的公寓住几天,对外就说你们夫妻二人闹别扭!”  这正遂了我的意。不用天天面对胡力,身份穿帮的危险降到最低,也不用再住在埋了死人的院子里,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从那天以后我只用在规定的日子把从下线来的情报送到胡力上班的民安局,每次我都炖上一锅好汤,放在食盒里给他送去,外人只当我这个不受宠爱的女人又来挽回丈夫的心了。彼时他已经当上了民安局的副局长,也算位高权重,正因为这样我们这条密线运转了好几年也没有出事。何枚有一次问我给他送的汤他有没有喝,他当然没喝,因为我每次拎着汤进去,情报给他后又拎着汤出来。  “那你每次还炖汤干什么?”何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自己喝啊!”我是挺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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