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次日,瑶光在太微垣议事后,刚出殿门便毫无征兆地呛了一口血,吓得众人连忙将他送回破军星宫去,连忙请了医仙来瞧。    医仙捻着长须沉吟许久,只道:“星君伤病反复,应当是事务繁重心绪郁结的缘故。”    这话传到昊天那儿,昊天当即给瑶光批了三年的假,并赐下不少灵丹妙药,还让仙官捎去几句慰问的话。    瑶光嘴上回着:“臣必不负陛下所期,早日痊愈,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心里却知道自己好不了了。    他就快陨落了。    可他竟觉得轻松解脱。    早在三百多年前在战场上被混沌大君重伤之时他就将近陨落了,可是他硬生生为自己挣了三百年。挣来的这三百多年里,他少说有两百年都在等死。    没有目的没有希望地活着,对他来说太累了。    他自出生起就为了成为破军而活,成为破军后又作为昊天的刀锋而活,如今天上地下一片海晏河清,他又该为什么而活?    他不知道。    在陨落前纷乱的梦境里,瑶光第一次清晰地想起一寸春。    原来遗忘一个人要很久,想起她却只需一瞬。    恍然间,他仿佛又看见她一身浅碧春衫,睡眼惺忪地踢踏着丝履踱上官道,抱着手准备“迎接”新来的仙僚,却因应门仙童的小动作气得牙痒,像只被激怒的猫儿。    他忍不住开口打断她:“劳驾,请问这里是红鸾星宫么?”    她转过脸来,面颊有些红,却强装若无其事: “是的是的!你是新来的轮值仙官吧?”    他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她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又飞快转过身去:“仙友随我来吧,我领你去挂个名。”    她往前走了两步,见他没有跟上来,回头疑惑地看了一眼。    仅那一眼的瞬间,他竟离她千百里远了。    在人人扮鬼的集市里,他白衣玄氅格格不入,擦肩而过的都是一些模糊的面孔。视野所及,一片黑白分明,单调呆板。    恍然间,他若有所感,抬头看见一袭红衣向他而来,明艳如火,将整个世界都烧出了颜彩。    她面上细细敷了粉,以螺黛描了一双弯弯柳叶眉,唇上抹了与衣裙一色赤红的口脂……白的胜雪,黑的如夜,红的似梅。    那是他第一次晓得,原来妩媚一词也能用到她身上。    他欲像记忆中那样伸手将她拉走,不让更多人发现她的美丽,可在他触及到她衣袖的那一刻,她又离他千万里。    第三次,她向他走来。他看见滔天战火中,似虎却生有两翼的异兽被巨网困住,她仰头看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柔,话中却带着莫名的虔诚与坚定:“我想有人注视我,不因花繁花盛。”    这时,她在他眼中。    他不敢再远离或是靠近她,却见她脸上长出一面青铜麒麟的面具,眉心破了一个黑漆漆的血洞,有肉眼可见的,轻纱般的仙魂从其中散出。    他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倒下,化作数不尽的樱花散去,突兀地轻笑了一声。    二    在星宫里休养了一阵,瑶光什么也没带,两袖空空地去了人间。    他去见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凡人修士。    那修士说来也没什么特殊的,十七八岁,根骨一般,资质一般,本事一般,若是有仙人知道有这小子的存在,估计想破头皮也想不出这他如何得了破军星君的青眼。    只有瑶光自己知道,这看似不务正业懒懒散散的小修士身上有大机缘。    他魂魄上多了一丝允炎的残魂。    仙人没有轮回一说,死去就是真正的死去了,没有来生。仙人死后,尸体将归于天地山川,化作无处不在的灵气,松散的仙魂则随灵气飘摇,落入有缘人魂魄中,赠后人一份天大的机缘。而仙界最严厉的刑罚碎魂则是将这一过程提前,并且将罪仙的仙魂碎得不能再碎,令其没有留下残魂的机会,抹杀其曾在世上存在过的最后一点证据。    那小修士说来也是个奇人,不知是心特别宽,还是脑子缺根筋,与瑶光相交从来没问过对方姓名,也没报上过自己的姓名。    他只知道,若是那个俊秀青年想找他,就一定能找到他。    这次,他方从江上披着蓑衣乘竹排钓鱼归来,就见那人白衣玄氅站在渡口边等自己了。    不知为何,小修士看着青年,总觉得他比上次相见时苍白消瘦了不少,深色的瞳仁里漫着一层死气。    “正好,今个儿钓了两条鱼,一条炖汤,一条烤着吃,如何?”他提起鱼篓在青年眼前晃了晃。    青年拱手道:“又要麻烦你了。”    小修士摆了摆手:“嘿,多大点儿事?多一张吃饭的嘴,多一双碗筷嘛!”    夜来,两人坐小道观的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丝瓜藤搭成篷子,将他们头顶的星空遮了个一干二净。    小修士不是个清心寡欲苦修的材料,又因为友至,便喝了一点酒,酒意上头,话就少不了。他歪歪斜斜靠在廊下,拽着青年讲蔬果栽种、讲禽畜牧养、讲淘米做饭……讲得头头是道,堪比田间老农。    青年时不时饮一口酒,听他天南地北地侃。    眼见着月上中天,洒下一片银光。    小修士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醉眼朦胧地看着青年:“你似乎有心事?”    青年讲粗瓷酒杯在掌中转了转,笑道:“人生在世,谁能没有几件挂在心上的事呢?你不也关心你的瓜果收成么?”    小修士摇头晃脑:“非也,非也……收成固然重要,我却没时时惦记着——你却不同,你执念似毒,已然入骨啊!”    青年平静道:“我快死了。”    小修士先是一愣,却也不是很意外,他叹了一口气:“你可有什么是需要我做的?”    青年摩挲着酒杯出了好一会儿神,说了些不相干的话:“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她在世时,我曾问过她数次她想要什么,她先是说一些很大很空的愿望,到最后,索性说没什么想要的了。我一直觉得她活得糊涂,却不知真正糊涂的人,是我……”    他微微勾起嘴角,低头时目光沉静又温和:“眼下我就快死了,却还欠着一点债来不及还了,我想托你帮我收着一个东西,无需你做别的什么,只等时候到了,债自然就还上了,这便也算圆了我的一点念想罢……”    小修士沉默许久,珍重道:“好。”    青年递给他一本书,书封上两个篆体大字——妖世。    三    仙界新朝第三百七十九年六月初三,破军星上一片红光大盛。    本名叫做濯瑞的瑶光星君伤病难愈,溘然长逝。    他死得极为安静,自己静静躺在床榻上休养的时候去了的。    随着破军星上的结界开启,他的星宫随着他一块儿被封入另一方世界。也许直到下一任天命破军继位,才会有仙人发现,他死时,身边仅有一个装满枯萎樱瓣的香囊,一截樱红的断剑。    在他永不能醒来的梦境里,有一棵高大的寒樱,粉白绯红的花团缀满枝头,几乎堆满了整个树冠,他白衣玄氅,仍是翩翩少年。风过,花瓣扑了他满头满脸,他偏头,不经意瞥见树上坐着一个身穿碧罗裙的姑娘。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仿佛为他这一眼,已经等待了百年。    这一眼,她知道他一定会看过来的。     人间。    一个没什么本事的老修士望着夜空中一颗发出明亮红光的星叹了一口气。    他身边,一个同样没什么本事的小徒弟睡眼惺忪地拽着他的袖子问:“师父,师父,你大半夜起来看什么?快睡觉啦!”    老修士喃喃道:“师父的一个朋友走了。”    小修士梦呓道:“唉,师父你也别太伤心,人有悲欢离合……话说师父你是怎么晓得的?莫不成师父你当真神机妙算么?诶,师父你能算算明个儿咱们能吃上饭么……”    老修士失笑:“我哪有那本事,只是那人太过耀眼罢了……”    破军的红光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才散去,老修士就这么站在窗边看了一个时辰。    末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你的债还没还完呢……”    六年后,破旧的道观里老修士与世长辞。    小修士按照师父的嘱咐,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在观中修行,依照时令栽种瓜果蔬菜莳花弄草。    第一年还好,第二年不知怎的就闹起鬼来。    小修士心里害怕,但惦着师父的嘱咐,还是战战兢兢勉勉强强地住着,继续修行。    直到一个白衣女鬼在他面前现了身……    光是看那不沾地的绣花鞋与悬浮在她身周的鬼火,小修士就被吓得小腿弹三弦,他粗声粗气地惨叫一声,抱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裹就踉踉跄跄往外跑,好似背后有凶兽猛禽在追赶。    一个女鬼,与凶兽猛禽也差不多了。    月上枝头,寒鸦立在枯塘边的桂花树上,被凌乱的脚步声吵醒,当即不满地睁眼叫唤了一声——叫声很是不吉利。    小修士此刻已然没空管它叫声喜不喜庆了,它就是叫出一朵花儿来他也没空看。    那女鬼追上来了!    他死命地往镇子上跑,却奈何道观盖在城郊的林子里,他要到镇子上去得有五六里路呢。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他此刻也忍不住埋怨他那不靠谱的师父,老头子将道观建的这样偏也就算了,一辈子也没个当修士的样子,连个驱鬼的术法也没教过自己。    他这一恍神,竟忘了关注女鬼的动向,他微微偏头,余光瞥见原本跟在身后七八丈外的那个白影子竟然不见了!    周围高树投下黑漆漆的影子几乎交错成网将他困在其中。    他气喘吁吁地撒腿狂奔,远远见着前面月光照亮了一团白花花的东西,还以为是那女鬼,差点刹住脚,结果发现那是一尾白狐。    白狐见人也不怕,就待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小修士汗如雨下。    也正在这时,一个凉飕飕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小道士,你跑的累不累?”    他绊到一截树根摔倒在地。    一袭仿若没有重量的白衣停在他身边,女鬼双眼也是鬼火一般幽幽的惨绿色,嘴唇却是血一样的鲜红,她矮下身子,阴恻恻道:“小道士,你师父留下的宝贝能否借小女子一观?”    他抱着怀里的包裹连滚带爬地离她远些,嘶声裂肺道:“不能!我死都不会给你的!”    女鬼叹息道:“这样啊……”她展眉一笑,“那我就把你杀了,把宝贝抢过来好不好?”    小道士又惊又惧又气之下,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女鬼嗤笑一声,从他的包裹里抽出一本无甚特色的书,冲白狐晃了晃:“相公,东西到手了,咱们走吧!”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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