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棣返回北平时,迎接他的竟是一个啼哭的婴孩。原来那日离开的时候,徐妙心动了胎气,孩子未足月便出世了。所幸母子平安,减轻了一些内心的愧疚感。 初为人父的朱棣自然有些欣喜,他为自己的嫡长子取名“高炽”。将怀中胖乎乎的小婴孩交还给奶娘,开口道:“先带世子下去吧,本王有些话要与王妃说。” 见众人离开,朱棣便行至徐妙心榻边,看着她产后虚弱的样子不复往日丰润神采,心中也颇为怜惜。 “王妃辛苦了。” “王爷能平安回来,臣妾倍感安慰。”徐妙心回得很平静。 朱棣本以为她会责备自己,没想到她竟没有怨言,忍不住问道:“王妃不怪本王吗?” 徐妙心对着他笑了笑,回道:“爱之则怨恨之。臣妾虽也仰慕王爷风采,可毕竟未到刻骨铭心的地步。臣妾很明白,王爷与臣妾的结合是皇命难违。您为了朝廷,而我则是为了自己的父亲。妙心不是愚钝之人,我早已看出康青鸾在你的心里扎了根,日积月累地生长密布你整颗心,没有一丝缝隙。与其苦苦纠葛令大家难堪,不如成全你们,也成全我自己。我只求王爷替我保全魏国公府的颜面,不要让我母家遭受不必要的困扰。别的,无所求。” 这些话,徐妙心自己知道,真假参半。日日陪伴在这样出众的男子身边,她一个女儿家怎会没有一点动心?可她是个聪明人,她不想做扑火的飞蛾,那样只会令他厌恶。所以退而求其次,做不到相濡以沫,起码可以相敬如宾。 朱棣听了她一番话,对眼前这个聪慧大度的女子升起了一股敬意,郑重承诺道:“王妃请放心,朱棣有生之年定会善待你,善待我们的孩子。” 徐妙心会心一笑,这就足够了,不是吗?以后的事且行且看吧。 当京城收到北平迎来小世子的喜报后,康青鸾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看来他已平安抵达,一切无恙。可再算了算,发现小世子是未足月出生。这使得她对徐妙心的内疚又加深了一层。正在思绪飘扬间,院内想起了一个欢快的声音。 “青鸾姐姐。” 康青鸾刚步至门口,一个小身影就扑进了她怀中,与她抱了个满怀。 “权儿,你来啦。许久未见,你又沉了。”康青鸾将朱权扶着站好。 “是又长高了!”朱权替自己辩解道。 随即他又关切问道:“姐姐,你可痊愈了?你知道前阵子权儿有多担心你吗,他们都不让我来看你,说我会吵着你休息。”朱权不满地嘟着嘴,他们总是觉得他还是小孩不懂事。 “姐姐知道,权儿很乖。谢谢权儿的关心,是姐姐不好,让你们为我担心了。” “姐姐,你病刚好,别站着说话,来快坐下。”说着朱权便拉着康青鸾在屋里坐下,接着又倒了杯水递给她,“来喝点水。” 一旁的莲儿见了,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开口道:“殿下,您这样,奴婢可就没事干了,可别让郡主觉着奴婢没用给撵出宫去。” 朱权不理会她的玩笑,一本正经道:“我愿意照顾青鸾姐姐。” 虽然他还是个孩子,可贴心的关怀让康青鸾很是感动。 “权儿,谢谢你。”说完喝了两口杯中的水。 朱权见状,满意得嘿嘿笑了起来。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认真道:“姐姐,有个事情,我要告诉你。” “怎么了?” “你还生母后气吗?”朱权问道。 康青鸾想起自那日御花园不欢而散后,她与马皇后就没再照过面。虽然听莲儿说自己病得糊里糊涂时,马皇后曾多次来探望,但自己醒来后,她就没再来过。她能下床后,曾欲打算去请安,可坤宁宫传话来让她静养,不必过去。现在细想起来,两人竟有月余没见了。 “她是母后,我怎会生她的气,而且的确是姐姐有错在先,母后罚姐姐是应该的。” “哦,”朱权明了地点点头,“那你要不去看看她吧,我今日早上去给她请安,见她咳的厉害。听喜鹊说姐姐病倒后换别的人伺候,母后不顺心,每日吃的不多,休息得也不好,身子差了许多。” 康青鸾心中难受得紧,自己这次真的是伤了马皇后的心了。之前还有些犹豫,怕她气未消,不愿见自己。如今听了朱权的话,她便下了决心前去请安。 “好,我这就去。” 康青鸾一进坤宁宫,便瞧见马皇后脸色憔悴,心中又是一番自责。 “儿臣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咳咳……”马皇后用帕子掩口咳嗽了几声,示意她在一旁坐下。 康青鸾从莲儿手中接过食案,走至马皇后身边放在桌上,拿起玉碗盛了些汤,开口道:“母后喝些这个吧,这是儿臣让御膳房熬的雪梨汤,里面加了些川贝,对您的咳嗽有好处。儿臣还加了少许冰糖,有助于入口。” “先放着吧。”马皇后让她把碗放下。 康青鸾放下玉碗,轻轻地为马皇后捏着肩。 “母后咳得厉害,要不儿臣去请太医来为母后瞧瞧?” “不必了。” 康青鸾双手滞了滞,“母后……是还在生儿臣的气吗?”试探性地询问。 “唉,”马皇后叹了口气,“儿大不由娘。” “母后,儿臣知错了。”康青鸾低头认错道。 “你没有错,是哀家强人所难了。不过当时就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帮你找个好人家,那么哀家以后也好走的安心。殊不知弄巧成拙,差点失去你这个傻丫头。” 康青鸾听她处处为自己考虑,感激道:“母后,您别这么说,您是大明的国母,皇上万岁皇后千岁,您母仪天下,仁心仁德,必定福泽绵厚。” “千岁?哪有什么千岁,如果真的有千岁,哀家不成了只母王八,咳咳。”马皇后想玩笑几句舒缓一下二人间的隔阂,可说着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母后。”康青鸾,一手接过喜鹊递来的水杯让马皇后饮下,一手轻抚她的背脊为她顺气。 马皇后喝了几口水,缓过气来,继续说道:“哀家的身子自己清楚。这病,恐怕是好不了了。不让太医来看,是不想他们有麻烦,你父皇什么脾气,哀家最清楚。如果太医来给哀家诊治,病不见好,那到时候,他们肯定活不了了。” “母后,那儿臣把您的症状告诉太医,让太医院给您开个药方,吃了药也许能有好转。” “也不必了。他们开了药方,哀家吃下去没什么效果,他们也一样要遭殃的。我马秀英这辈子,能当上皇后,也知足了,所以也不指望着什么千岁,只希望皇上能做个好皇帝,皇子们个个都有出息,大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样啊,就心满意足了。” 二人聊着聊着,心中的隔阂渐渐消除,又回复了往日的亲密。 马皇后仁慈宽厚,不愿自己的病情牵连别人不肯就医,康青鸾也拿她没辙。于是她便向朱元璋请求恩准自己出宫,去天界寺为皇后祈福。朱元璋念她一片孝心便准允了。 天界寺修建于元朝,原名大龙翔集庆寺,庄严巍峨、气势雄伟,是京城规格最高的寺庙。洪武元年,朱元璋将其改名为天界寺,位列五山之上,总辖天下僧尼。 由于是皇家女眷莅临,当日寺里清空了闲杂人等,以供青鸾郡主静心祈福。 天王殿内,康青鸾虔诚跪拜,向佛祖祈求:“信女诚心跪求,愿佛祖保佑母后身体早日康复。大明国运昌盛。”她顿了一下,继续道,“还请佛祖保佑四哥朱棣在北平藩地一切顺利。” 康青鸾说话的声音不大,可刚好都入了不远处一位敲着木鱼念诵佛经的老和尚耳中。他微微抬眼瞧了一下她,又继续闭目念经。 祈福完,康青鸾在寺中停留了一会。这里山林清幽,绿树掩映,犹如世外。难得出宫,且又是大病初愈,她自然愿意看看这样的好景致。拾级而上,见不远处的古刹旁,有位老尊者朝她微笑颔首,似已等候了多时。待她走近,老和尚施礼开口道:“阿弥陀佛,郡主好久不见,贫僧已恭候多时。” 康青鸾一脸诧异,这不是方才大殿内诵经的和尚。前面就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听他如是说,便回复道:“大师,我们相识?” “呵呵。”老和尚爽朗一笑,中气十足道,“郡主慈悲,施恩不望报,可老衲永远不会忘记当年雨中的恩情。” “大师是你!”康青鸾恍然大悟。想起那年随太子回中都的时候,她在途中的确遇到过一位僧侣。 “当年若不是郡主出手相助,老衲恐不能安然抵达京城,也就没有机会在此与您相见。”说完又向她行了一个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康青鸾莞尔一笑,客气道:“大师不必多礼,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郡主的举手之劳,贫僧没齿难忘。他日郡主若有需要,贫僧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大师言重了。”康青鸾见他如此恳切很是感动,“对了,还不知大师怎么称呼?” 老和尚微微颔首,恭敬道:“贫僧法号道衍。” 马皇后的日常起居重由康青鸾打点之后,身子较之之前的确有些好转。可这厢刚刚安定下来,东宫那边却又出事了。皇长孙朱雄英自出生起就颇不顺坦,体弱多病,整日里药不离口。幼小的时候没了生母,最近更是一连几日高烧不退,各种法子都试过了就是没效果。 康青鸾来东宫探望,看了一眼床榻上被病痛折磨的孩童,心中不忍。侧身看向一旁的朱标,悄声询问孩子的状况。 “兄长,雄英还是没有起色吗?” 朱标摇了摇头,愁云满面道:“曹大人看过了,药都吃下去了,可总也不见好。” “兄长别太担心,雄英身为我大明的皇长孙,自会有神明保佑。”康青鸾劝慰道。 朱标叹了口气道:“怕是这孩子福薄啊……” 这时吕碧萱亲自端着药碗进了房中,康青鸾向她行礼。 “吕妃。” 吕碧萱向她还礼道:“郡主不必多礼。” 如今的太子妃吕碧萱,是太常寺卿吕本的女儿。她的家世虽不及当年的太子妃开平王常遇春之女常睿涵,但毕竟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名门。吕碧萱相貌委婉,眉眼柔和,这两年将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对皇长孙的照顾也是尽心尽力。因着当初嫁给太子的时候是妾室,克己本分不常在宫里走动,所以与康青鸾并不熟识,二人有些生疏。打完招呼她便至床头给病中的孩子喂药。 可怜这朱雄英,身为皇孙龙裔却被病痛折磨得面黄肌瘦,病怏怏的模样着实让人瞅着心疼。康青鸾看得心里实在难受,怕自己忍不住掉下泪来更添朱标烦恼,便又宽慰了几句后带着莲儿向二人告辞离去了。 出了房门穿过小花园,忽见一个小身影闪入丛中,康青鸾驻足而立。 “是谁在那里?” 树丛后的人并未出来,康青鸾于是走近一看。 “允炆,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原来是朱标的二儿子,吕妃之子,朱允炆。 “小姑姑。”朱允炆怯怯地低着头走出,抬头看了眼康青鸾便又垂下了头。 康青鸾蹲下身,怜爱地看着他,鼓励道:“怎么了?别怕,有什么事说给姑姑听听。” 朱允炆看着她温柔的双眸,鼓起勇气道:“哥哥病重,母亲不准我进去打搅。可是允炆记挂哥哥,昨夜便偷偷在他房外看,听到太医对父亲说……” “说什么了?”康青鸾听他越说越小声,便已预感到事情不好。 “太医说……太医说哥哥恐怕只剩半年光景了!”小家伙说完便伏在康青鸾肩头哭了起来。 半年!康青鸾闻言心中亦是一阵哀痛。朱雄英才八岁,这么小的年纪,来到这世间还未好好经历,就要离开了吗? 康青鸾虽然心中扼腕叹息,但仍轻拍着朱允炆的背,故作镇定地安慰道:“允炆乖,不哭。雄英病重,你父亲他心里也定当难受。可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要勇敢。你长大了,是大孩子了,不要让你父亲再为你担忧。”伸手替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继续道,“也许情况没那么糟糕,此事你不要和别人提起,以免别人妄加猜测,给你父亲带去不必要的麻烦,知道了吗?” 朱允炆吸着鼻子点了点头。 “好孩子,姑姑陪你回书房读书吧。” 康青鸾安顿好朱允炆后便离开了东宫,一踏出东宫的宫门,她便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悲伤,伏在墙上落下泪来。 “郡主,你也别太伤心了。”莲儿在旁安慰。 康青鸾躲在墙角拭着泪哽咽道:“雄英还那么小,他是父皇母后的皇长孙,是皇兄的长子,众人对于他都寄予了厚望。可如今,他却只剩下半年的光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煎熬他们怎么受得了。” 眨眼间半年时间就过去了,皇长孙朱雄英果然没能挨过去,殁了。 整个皇宫沉浸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这件事情对马皇后的打击尤其重大以致病情加剧。可她仍是坚持不让太医诊治也不服药,就算朱元璋来劝也没用。 康青鸾舀了一勺参汤,递至马皇后嘴边。 “母后,这是尚膳监用高丽进贡的千年人参熬的汤,您再喝一点吧。” 马皇后摆摆手,有气无力地回道:“拿下去吧,哀家不想喝了。”看了眼一旁的喜鹊道:“你们都下去吧,就让青儿留下陪哀家说说话。” 见众人退下,康青鸾红着眼眶开口道:“母后是对儿臣有什么吩咐吗?” 马皇后躺在床榻上,伸手欲抓她的手。康青鸾见状忙先伸手握住她的。原本丰润的玉手如今已枯槁。 “丫头啊,除了那个老冤家,这世上,哀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 “母后放心,儿臣定当会好好侍奉父皇,也会照顾好自己。” “你的一片孝心,母后知道,可是你还是得多为自己考虑啊。咳咳。”马皇后咳了两声继续道,“你心里还是想着老四吗?” 康青鸾倏地瞪大了双眼看着她,心中满是惊愕。 马皇后看着她的表情,笑了起来。 “呵呵,知女莫若母,你虽不是哀家亲生,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你喜欢谁,你以为母后真的不知道吗?” “母后是何时知道的?那为何当初还要儿臣嫁给李将军呢?”康青鸾心中很多疑惑。 “其实哀家早就察觉了,想着你们也许只是兄妹间关系融洽,未太在意。再说那时你还小,又那么讨人喜欢,觉得再留你两年考虑婚事也不迟。可谁知你父皇为老四安排了徐家女儿。当初母后收到消息的时候,你父皇的圣旨都已经送到魏国公府上了。以徐达在朝中的地位,哀家自是不好再多说什么。老四离宫就藩后,哀家看你似乎渐渐放下了,所以为你挑选了景隆。可你不喜欢,态度还很坚决。哀家本想吓唬吓唬你,让你断了对老四的念头开始新的生活,没想到你对老四竟已情根深种,宁死也不愿听从哀家的安排。” 康青鸾早已泣不成声。 “儿臣不孝,辜负了母后一片心意。” “傻丫头,”马皇后颤巍巍地伸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水,“母后只怕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老四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可是你们目前身份有别,燕王妃的位置也已有人,你还是要为他继续等下去吗?” 康青鸾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随后坚定地说道:“是的母后,儿臣不后悔。” “丫头啊……”马皇后叹了口气,“算了,母后也不说什么了。只有最后一句希望你记住,今后不管怎样,不要委屈了自己,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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