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已快到三年之期。　　这日一早，宫中差人传来口谕，皇上要她进宫见驾。自定下储君后，这两年来，朱元璋有感于自己年迈，时日不多，便越发勤勉地为皇太孙铺路，日日忙于朝政，康青鸾也是偶尔才进宫见驾。于是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带着莲儿坐着马车进宫去了。　　“儿臣参见父皇。”　　朱元璋见康青鸾来了，便示意她至自己身边来，催促道：“丫头，快来帮朕捏捏肩，奏章看得脖颈酸疼的很。”　　康青鸾行至龙椅后，捏捶起来，边捏边道：“父皇，这样的力道可以吗？”　　“喔……对对对，就是这里再用力一点，哎哟哟，好舒坦……”朱元璋被她捏的好不惬意，满足道，“丫头，你好久不来，朕可想惨了你这技艺。”　　“父皇，儿臣见您忙于朝政，不敢来打搅。以后父皇若是需要便差人来唤一声，儿臣即刻前来。”　　过了一会，朱元璋舒展四肢伸了个懒腰，顿感精神恢复了不少，慈爱道：“朕好多了，丫头你停下来歇一会吧。来，坐下说话。”说完示意康青鸾在一旁坐下。　　“丫头，朕今日找你来，还有另外一件事。”　　“哦？”见他神情欢喜，似有什么开心的事情，询问道，“父皇，是何事？”　　“允炆这孩子，身为皇太孙，事无巨细都牵涉国本。朕看着他年纪不小了，也该是时候成家了，所以替他选了门亲事，今天找你来，想听听你的意见，毕竟你看着他长大，是他的长辈，对他的脾性也了解。”　　原来是要为朱允炆选妃，康青鸾乐见其成。懿文太子三年丧期将至，宫里也的确许久未办喜事了，是该热闹热闹了。于是问道：“不知是哪家千金能有幸成为我们大明的皇太孙妃？”　　“就是是光禄寺少卿马全的大女儿，年纪比允炆稍长两岁。”　　“哦，是她，儿臣有些印象。以前朝中大臣的眷属来宫里参加宴席的时候有见过。此女文静娴淑，着实不错。允炆尚年轻，找个大他两岁的稳重些，照顾起他来更妥帖一点。”　　“既然你也觉得不错，那改日朕就派人提亲去。哈哈哈。”　　　　午后，康青鸾正在房内练字，下人来报说是皇太孙来了。正欲起身去迎接，却见朱允炆已火急火燎地小跑了进来。　　“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急？”康青鸾示意莲儿倒茶，却见朱允炆欲言又止的样子，似有话要说，但又有顾虑。于是就示意让莲儿与侍从一起退下，自己亲手倒了杯茶递给他。　　“来，先喝口水，别急，有事慢慢说。”　　朱允炆接过茶杯一饮而尽，随后看了一眼屋里没有旁人了，开口道：“小姑姑，大事不好了，皇爷爷要给我赐婚了。”　　“傻瓜，我当你是怎么了呢。赐婚是喜事呀，有什么不好的。光禄寺少卿马全的女儿，马昕瑶，对吧？”　　“你知道？！”朱允炆震惊道。　　康青鸾点点头，回道：“前几日你皇爷爷召我进宫说起过此事。”　　“你前几日就知道了？”朱允炆高声道，“那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会圣旨都下来了，想要皇爷爷收回成命都不可能了！”　　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康青鸾不免觉得有趣，挑眉道：“皇太孙殿下这是不满意吗？我看那马家千金不错呀。”　　“我……”朱允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转而道，“这毕竟是我的终身大事，怎可定得如此草率。”　　康青鸾安慰道：“放心吧，允炆。你皇爷爷定是经过慎重考虑才会替你选了马昕瑶。我也曾见过她，觉得这姑娘知书达理识大体，长得也是眉清目秀，和你挺般配的。”　　“她……我……”　　“怎么？”见他语无伦次的样子，康青鸾莞尔一笑，调侃道，“好啦，你都这么大了，要不是你父亲过世你为他守孝，也许前两年你就该成家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都是人之常情。你别太担心，就安安心心等着迎娶你的皇太孙妃吧。”　　朱允炆见她极力促成自己与马家女儿的婚事，竟有些恼了，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情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小姑姑你呢，你为什么还没嫁人？”　　康青鸾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短暂错愕之后，她镇定回答道：“我与你不同，我受皇恩多年，只想好好侍奉你皇爷爷报答他，不考虑儿女私情。再说，我早已过了女儿家出阁的年纪，谁还会要我呀？”　　见她如此作答，朱允炆不满道：“小姑姑你何必妄自菲薄，你的样貌才情，全京城谁不知晓？若不是你执意拒绝，皇爷爷又一直依着你由着性子来，只怕你郡主府的门槛早就被上门来提亲的王公贵族们给踩塌了。我相信，只要你点头，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出嫁！”　　“好端端的，怎么把事情扯到我身上来了。”康青鸾见他紧紧盯着自己，有些尴尬道，“现在是你要大婚。”　　“没错，是我要大婚，可我都没见过那人！别说我们之间有没有感情，是不是适合，一个我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人，我怎么能娶她？”　　康青鸾明白他为何如此了，可是对此她也无可奈何，谁让他是皇太孙呢？天家的婚事历来是不能自主的，不管何朝何代，就连他的叔父们，不也都是只能默默接受吗？她收起了方才轻松的神情，认真道：“允炆，你要知道你是皇太孙，是未来的天子。你的婚事关乎整个江山社稷，不可与寻常人相比。那马昕瑶是你皇爷爷斟酌再三后钦定的。她的父亲马全虽然只是个四品官员，可他为人正直，行事不偏不倚，从未借由职务之便为自己谋取私利。还有一点就是，光禄寺隶属于礼部下面司祭祀、朝会、宴乡、酒醴、膳馐之事，没有实质性地参与到政务中来，这样就不必担心日后会有外戚干政的情况发生。所以，你皇爷爷如此良苦用心的安排，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呀。”　　“皇爷爷为了我好，我当然知道，可一码归一码，不是非要我取那马家小姐的啊！”　　“你既然知道了你皇爷爷的心意，那就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乖乖听话，等选定了吉日成亲了便是。”　　“唉，怎么又绕回去了呢？”朱允炆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什么绕来绕去的？成亲本来就是好事，更何况这是你本来就该尽到的责任啊。”　　“我……你不懂！”　　朱允炆气鼓鼓地丢下一句后就转身离开了，丢下愣在原地一头雾水的康青鸾自言自语道：“这小子今天是着了什么魔了？奇奇怪怪的。”　　　　两个月后，皇宫里张灯结彩一片大红喜气洋洋的装扮，丝竹礼乐，欢欣鼓舞，皇太孙的盛大婚礼隆重举行。在忙碌了一天后，喜娘与一众侍从退出新房，独留一对新人。　　朱允炆呆坐在新房内，转头看了一眼旁边身着凤冠霞帔的马昕瑶。只见烛火下的她低眉垂首，脸带娇羞，许是紧张，轻咬着朱唇。说实在的，这马昕瑶生得肤白鹅蛋脸，凤眼樱桃口，甚是俏丽，再加上今日一身喜庆新娘装也算得上是千娇百媚，可朱允炆看着自己的新娘一点笑意也没有。　　犹豫再三后，朱允炆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马小姐，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若累了就先休息吧，不用等我。”　　“咦？”马昕瑶错愕地看着他，“殿下，您要去哪儿，是什么样的要紧事非办不可？今晚不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吗？”　　“我……”朱允炆知道自己说的唐突，可是他真的还有件事放不下，“这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一定要去一趟，办完我就回来。”说完不等对方回应，逃也似的离开了自己的新房，留下了一脸茫然的新婚妻子独守空房。　　朱允炆带着自己的贴身太监小李子，换了常服来到了储秀宫门口。小李子提着灯笼上前敲了敲门。　　宫门打开，莲儿一见来人，着实吃了一惊。　　“殿下，你怎么来了？”　　今日参加完婚礼天色已晚，她们主仆二人便留在了宫里过夜，没想到这新郎官大晚上的跑到这里来了。　　“我有要事与郡主说。”朱允炆说完不顾还有些震惊的莲儿，自顾自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康青鸾一见朱允炆也大感意外，可见他神情紧张，心想或是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于是便让下人退去，自己单独与他交谈。　　“出什么事了？”康青鸾关切地问道。　　朱允炆默不作声，从怀中取出一卷画轴递给了她。　　康青鸾双手接过，打开一看，上面画的是一位身着霓裳羽衣在月色下翩然起舞的女子。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画中女子的身形十分熟悉，再仔细定睛一看那女子样貌，这不正是她自己吗？　　“允炆，你怎会有我的画像？这不像是你的手笔，看这笔法力道与你父亲的倒是有些相似。”康青鸾猜测道。　　朱允炆点点头，回答道：“此画确系父亲所作。这是当年他去世后，我在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的。本该被拿去焚毁，但我看画得如此传神，猜想定是他用心所作，所以偷偷留下了。”　　“原来如此……”回忆的匣子打开，康青鸾忆起了那位对自己呵护备至的兄长，唏嘘不已，“你今夜特地前来，就是要把这个给我吗？”　　“是的。”朱允炆点了点头，双目直直地看着她，轻唤道，“青儿……”　　康青鸾倏地抬起头看向他，诧异道：“你叫我什么？”　　“青儿！”朱允炆深情重复了一遍。　　看着他情意浓浓的目光，康青鸾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忙快步至门口探出头左右张望了两下，随后立即将房门关上，转身压低音量道：“允炆，你莫不是酒喝多了？怎可如此称呼我，我可是你的小姑姑。”她一直当他是个孩子，没想到他对自己竟然有这样的心思。　　朱允炆摇摇头，双目炙热地看向她，肯定道：“青儿，我没喝多，我现在很清醒，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倾慕于你了，我一直偷偷地把对你的这份情感藏在心里。这些年来你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对我嘘寒问暖。但凡我有难解的事说与你听，你都是耐心为我开解。青儿，如今除了皇爷爷，我最亲近的人就是你了！”　　“那是因为我把你当晚辈，我是你的姑姑！你父亲与我兄妹情深，自我入宫以来一直给予我诸多帮护，我心中感激。所以他不幸英年早逝后，为了报答他，我尽自己所能地去替他关心照顾你而已。我很抱歉这样竟然让你对我产生了错觉。允炆，你还年轻，对男女之事知之甚少。你只是与姑姑相处久了，把亲情错当成感情了，那是不一样的。”康青鸾无奈地解释道，她没想到自己的好意居然会让对方误解。　　朱允炆向前一步靠近她，真切道：“可是青儿，我喜欢你，真的，你早已扎根在我心里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分得清自己对你的喜欢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我不希望自己像父亲那样，稀里糊涂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连追求自己心爱女子的勇气都没有，直到临终了才将自己的心意告诉给你听。”　　原来他还知道他的父亲当年也曾喜欢自己！康青鸾感觉自己头皮阵阵发麻，无力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难道是你父亲告诉你的？不，这不可能，他不可能会与你说这些。”　　“的确不是父亲告诉我的，他将自己的感情压抑得这么辛苦，临终前才有勇气对你说出心里话，又怎么可能会与我这个儿子说呢？是那天他临终前向你告白的时候，我恰巧在门外听到的。”　　“你堂堂一个皇太孙，居然学人扒墙角，偷听我们说话？”听他如是言来，康青鸾气得扬高了声调。　　“不不不，我不是有意偷听的。”见她误会，朱允炆急忙解释道，“那时候我是看父亲病重，担心他若有什么事，你一人照应不了，所以在门外守候。没想到却因此听到了他对你的心意。而且……而且也知道了原来你喜欢四叔。”　　康青鸾跌坐入椅子中，朱允炆见状忙上前关心道：“青儿，你没事吧？”　　伸手示意他别过来，康青鸾苦笑着心想，这么多年来，先是朱标，再是他。她自以为将自己的情感隐藏得很好，殊不知一切早就□□裸地呈现在他们父子面前。　　“那你今天告诉我这些，意欲为何？”康青鸾低首问道。　　朱允炆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听她的声音似乎已透出了几分愠色。他刚才一时冲动逞完口舌之快后心中多了几分心虚，轻声道：“我是想让你知晓我的心意。”　　“我知道了，你请回吧。”康青鸾回得决绝，声音里没有掺杂一丝情感。　　见她对自己下了逐客令，朱允炆不死心地问道：“青儿，难道你不考虑接受我吗？”　　康青鸾仍旧没有抬头看他，斩钉截铁地回道：“不考虑！你知道我心里爱的是谁，我怎么可能接受你？”　　“可是四叔他给不了你幸福，他是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他欺骗了你的感情，让你死心塌地地守着他，可是他自己呢？他在北平，有自己的王妃，有自己的儿子，有自己的生活，这么多年了，他有来找你吗？他一直就这么把你扔在京城不管不问，他……”　　康青鸾猛地抬首看向他，板着脸打断道：“我不许你这样说他！我们的事，与你无关。”　　“不，与我有关，任何与你有关的事，都与我相关！我不希望看着你一直这么孤孤单单的。四叔他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拥有了你却还不懂得珍惜。青儿，你忘了四叔和我在一起吧。我和他不一样，我不会像他那样对你始乱终弃。就算将来我继承了皇位，我也依然会像现在这样爱你，把你捧在手心里呵护。只要你愿意，我明天就去和皇爷爷说，休了马昕瑶，立你为妃。”　　闻言，康青鸾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严辞阻拦道：“允炆，你别胡来，你要知道你是皇太孙，你的一举一动都会牵扯到整个朝廷。马昕瑶是你皇爷爷下旨钦定的皇太孙妃，你们今日方才大婚，你怎可如此儿戏，说休就休？就你现在做事如此草率、不顾全大局的样子，我就不可能喜欢你。”　　见她冲自己发火了，朱允炆忙改口道：“青儿，你别生气。我只是想表明自己爱你的决心，你就不能考虑一下接受我吗？”　　“不能。”康青鸾仍是回得坚决，“我康青鸾只爱朱棣一人，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听她这么说，朱允炆不禁倒退两步，颓然道：“你就当真一点机会都不能给我吗？你甚至连考虑一下我都不愿意？我真的有那么糟糕吗？　　我是庶出，自出生的时候起，便看到大家只知道关心身为皇长孙体弱多病的大哥，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连那些下人们对我也是冷言冷语，敷衍了事。那时候只有你，你会对我嘘寒问暖，关心我是不是开心快乐。我在你的鼓励下努力读书，努力成长。在大哥过世后，我更是不忘你的叮嘱，奋发图强，要担起大哥皇长孙的责任，为父亲、为皇爷爷分忧解难。　　再后来，父亲过世，皇爷爷放弃在我那些叔叔们当中选择储君，让我成为了皇太孙，由我来做大明未来的天子。那些大臣们在背后纷纷议论，说我年幼无知、资质平平，难堪大任。叔叔们见了我则是冷言冷语，处处排挤，怨恨我这个侄儿夺了本该属于他们的荣耀。而在皇爷爷面前我也是诚惶诚恐，深怕自己辜负了他对我寄予的厚望。这个时候又是你，对我一如既往的支持。　　你总是在我孤独无助的时候给我温暖，让我能继续咬牙坚持下去。所以，青儿，我对你的爱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这么多年来早就一点一滴慢慢浸透在我的生命里了。我求求你对我不要这么无情，好不好？”　　见他说得字字恳切，又是如此神伤，康青鸾心中有些不忍，不似刚才的冷硬，态度开始缓和下来。可是这不代表她接受了他，她必须要把话说清楚。她不能让他对自己心存幻想，若是任由事情继续下去，发展到无法收场的局面，那么对于朱允炆，对于自己以及对于远在北平的朱棣都会造成巨大的伤害。他毕竟是皇太孙，是日后的大明天子，她必须谨慎处理这个状况，否则将来这会变成一个万分棘手的隐患。　　冷静下来的康青鸾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苦口婆心地劝解道：“允炆，我和你四叔之间的感情，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外人不知道我和他之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他没有负我，我也从来没有怨过他。我们在年少时就倾心于彼此，他本欲请你皇爷爷为我们赐婚，谁知还未开口，你皇爷爷却先下旨将当时魏国公徐达的女儿许配给了他。圣明难为，且这一安排牵涉到朝廷重臣，我们只能认命接受。一直以来，他都努力想要让我回去他的身边，可是事与愿违，总是这样或者那样的突发情况使得我们没法向皇上开口。尽管如此，我还是心甘情愿地在等待着他，我们早就对彼此许诺，至死不渝。所以为了坚守我与他之间的誓言，我不可能再去接受你了。　　至于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小姑姑就当你喝多了酒后胡言。我们都不要把这些放在心上，就让它过去吧。时辰不早了，今日毕竟是你大婚，你快些回去你宫里，别怠慢了马家姑娘。如今你已成家，不再是小孩子了，收起你的任性，不要做些荒唐的事情伤了你皇爷爷的心。他苦心栽培你，对你寄予厚望，你可不能让他失望啊。　　你方才说的那些，等你出了这个门就到此为止。你我皆莫要再提，至于我与你四叔的事，还望你能继续替我们保守秘密。就算此生不能与他相守，我也甘之如饴，不会后悔。”　　皇太孙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储秀宫。而康青鸾也是一夜无眠，她不知道朱允炆是否真的能放下对自己的执念，她觉得自己与朱棣的未来似乎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