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十年,启蛰,上将军萧环及其妻战死沙场,遗下一孤女。帝君体恤其孤苦,怜其聪敏,特命元妃抚养。 太宁元年初夏,新帝登位,封上将军萧环遗孤为异姓郡主,封号花朝。赐紫玉朝颜,所谓:花开朝颜,尊贵无比。 此女有天纵之才,三岁能诗,四岁能文,六岁已满腹经纶。八岁时应陆夫子之邀,与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比试,三战三胜,名动全国。 史称此战为“童胜三会”。 她师承凉国大儒陆先儒,是他唯一的女弟子。 又太宁六年春日,景光帝下旨迎娶花朝郡主,尊为一国之后。 消息一出,朝野骇然,朝臣纷纷劝阻。偏景光帝铁了心,无视德明殿外一众下跪的官员,亲自拟旨将婚期定于三月三日。 午后的阳光照得人心焦,殿外黑压压一片,满朝文武百官,俯首下跪。 跪在首排的飞将军李响,面现怒意,双手拳头,抬头骂道:“天下美人何其多,圣上要谁不行。为何非要萧家小姑娘?是不是欺负萧家军无人?” 他曾效力于萧环麾下。 萧环宠妻有名,时常带妻女出征。 萧氏母女二人精通兵法,又善谋略,兼任萧家军的军师,曾为萧家军赢下无数大小战役。帼国风姿,英勇无惧,征服了萧家军上下。 有一回萧家军不敌,被困于荒山,敌人包围山脚四处搜索。 不稍一日,五百名萧家军便成为俘虏,唯待缓军到达方能获救。仅余一名哨兵早已派出,恐怕已凶多吉小。主将伤重昏迷,众人六神无主之际萧家小姑娘请缨,独自下山调救兵。半日后缓兵到达,不但救出被困五百士兵,还迅速歼灭了敌军。 问其为何如此勇敢? 她言:此山险要,易守难攻,家母命我随军出发,设法保下。 又问其万一被敌人所俘怎办? 她答:萧家军宁死不降。 当年的她不过是七岁黄口小儿呀! 李响为前峰,正是五百士兵被困的一员。当时他手脚负伤,寸步难行,若没有萧家小姑娘的勇敢和计谋,就没有今日的他。 她的勇敢和机智救下了这五百名壮土,守护了凉国的国土,同时也守护了这近五百户家庭。 这一战虽小,却为萧零赢取了萧家军誓忠。 萧氏夫妻早逝,遗下萧家小姑娘。 在全体萧家军眼中她是萧家军的誓忠之主。 现下帝君胆敢将小姑娘纳入后宫供他玩乐,一方面又妄想借着小姑娘之名掌控萧家军。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一旁的左相闻言,轻咳几声,不欲让旁人听去李响对帝君的不敬之语。他浑身是汗,膝下虚软,老眼已花,却不敢起身。 昨日花朝郡主夜闯左相府,丢下一句:陈苍您若敢让本宫为后,本宫一日为后,凉国就无一日安宁。盼您老三思! 赤/裸/裸的威胁呀! 正当陈苍揉着酸软的腿脚,暗自叫苦之际,不远处的礼部尚书程义和捶地痛哭,抽泣声渐大…… 部下轻声劝阻。 却闻得他用哭哑的嗓音撕叫:“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啊……郡主这颗金脑袋应是报效朝廷,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宫闱之地实是糟塌了郡主之才……呜呼……圣上您糊涂呀!糊涂呀……” 哇,不要命!! 陈苍冷汗热汗同冒,心想这一位两位同僚都不要命了,于天子门前对帝君出言不敬,着实不妥。 要骂可回家关上门画个圈写个符,该怎骂怎来嘛! 花朝郡主是特别的。 她是萧环将军的遗孤,是凉国最精壮的军队,萧家军认准的主人。 自小养在宫中与滕亲王有青梅竹马之谊,又因聪慧,学识渊博得礼部全体敬仰,这样出身高贵的少女,在凉国可是绝无仅有。 但,帝君是绝对的皇权。 若景光帝坚持策封花朝郡主为后,谁也阻止不了,也无法阻止。 只是, 强娶郡主为帝后。 莫说她一身傲气,不屑。 萧家军全体有异议。 也引得滕王爷生恨,兵部,礼部,工部,翰林院等不满。景光帝一意孤行的举动,虽利于巩固兵权,却遭所有人的反对,不利其当政。 此事若有偏颇,是百害而无一利。 陈苍叹道: 圣上啊! 我凉国最英明的君主呀! 天下美人何其多,为何您偏要摘下这朵带刺伤人的花朝呢?! 与此同时,郡主府偏厅内—— 滕王张侨抬眸扫了一眼,立于窗前那道笔挺的背影。浅绿的衣裳随风轻摆仿如一叶垂柳,润着一幅淡雅的春景。 她已站了半日,打自他入府,便一言不发。 “阿南!” 他开腔唤道。 窗前人一动,没有回首,径直说:“今年的桃花开得好生灿烂,定能结下好多桃子。”略停又接着说:“侨世子,走。我们去酿桃花酒。” 话毕,她旋过身来。 花朝郡主又名萧零,小字阿南。 而张侨是先帝的独子,先帝在世时,宫人尊称为侨世子,后由其叔父张茂,茂王继位为帝,称为景光帝,而他被封为滕亲王。 “酿酒能解决眼下的问题吗?”他不解地问。 半月后,阿南要奉旨入宫为后,成为他的叔母。 正如她盛怒中所言,纳入后宫是对她最大的侮辱。 萧零轻摇首,淡淡地说:“这是无解之题。茂……茂叔他是一国之君。是我一时天真竟然忘了,以为他一直是我们的茂叔。没……没想到人的贪欲竟是无止境的。” 张茂娶她,无非是想巩固凉国的兵权。 她说话的腔调特别,自带有一股气定神闲之韵。 有那么一瞬间,张侨以为她认输,认命了。 他问:“你甘心吗?” 这问题很尖锐,又无情。 “不甘心又能如何?”萧零反问,一双漆亮的圆眸直晃晃地盯着他,令张侨不敢直视,安慰和逞强的话只能往肚子里吞。 他自小生于皇宫大院长于皇宫大院,比谁都明白,比谁都清楚。 君无戏言。 将七坛桃花酒悉数埋于桃树下。 萧零拭了拭汗珠,问张侨:“你,还记得这棵桃树?” 张侨点头。 这是萧夫人庆祝女儿出生,亲自栽种的桃树。萧零从萧府移植到郡主府的后院,还因此植下一片桃林。 她的母亲是柳明光,被称为凉国最聪明的才女。与陆雪,并称为凉国两大才色双绝的美人,留下“南雪北柳”的美称。 她拍了拍粗壮树杆,说:“春日开花,夏未结子,多好的桃树。侨世子,这酒你记得常来喝。” 话毕,她昂首眺望,几点粉红被风打落飘在她身上,染上几点落寞,令人不忍细看。 见此,张侨心口抽痛不已,恨自己无能,恨自己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匆忙回府,却不知这一别,竟是永诀。 太宁六年,三月三日寅时三刻,花朝郡主散发素服,触槐于后院的桃树下,以身明志。 她铺着一身残红,含恨离世。 可怜这名绝顶聪慧的女子以最决绝的方式告诉世人、告诉帝君她的选择。 她,宁死不屈。 消息传至大殿,景光帝大喝一声“小花朝!”,两眼一翻,昏倒于德明殿内。喜事成丧,倒下的君主令内宫乱成一团。 当张侨赶至郡主府时已回天泛术。 一俱僵硬身躯,白衣上鲜血斑斑,分不清何是血,何是桃花瓣。她枕着一截树根,微睁的双眼望向远方,眸含不甘,愤恨,以及绝望。 “阿……南!” 他轻唤着……缓缓地执起她的小手,脸上的泪痕已干,心中埋入仇恨的种子。 花朝郡主死时仍是未出嫁的姑娘。 张侨不愿她受辱,联名上书让萧零以郡主身份下葬,将其葬于萧家的桃林内,伴着她的父母。 他操持葬礼,简单而庄重。坟冢左边塑了一匹骏马,右下立一小碑。由他亲自撰写碑文,萧氏长女之墓,友张侨立,又附短诗一首。 一双成碧,又见桃华。 清酒说盟,矮星作庇。 后人称此悼诗为《碧人诗》。 花朝郡主喜着淡绿,而滕王常着灰青,两人常侍君侧,时年宫人戏称为:碧人一对。最后因景光帝夺人之美,碧玉不成双,生死契阔。 自此凉国第一才女,尊贵无比的花朝郡主薨落。 皇城御花园,硝又亭内—— 微哑的嗓音,略带担忧地唤道:“郡主!郡——主!” 萧零猛地瞪直眼,眼前一片模糊,眸子找不到焦距,她心口一痛,重重地抽一口冷气。定眼一瞧,是自己的近身丫环冬冬,姣美的脸容写满担忧。 她摆手,道:“没事,不过有些倦了。” 冬冬握着她的小手如握住水柱:“郡主再歇一会吧,小婢去拿披风。”说罢,起身匆忙离去。 这是梦? 是梦?! 这半旬,她已经质问过无数次。 她分明记得三月三日,她触槐而亡成为一缕轻魂,再睁眼以为是飘缈的黄泉阴路。不料她竟回到了太宁五年的春日,她去世的前一年。 她……重生了?! 一如历代遗下的祖训。 重生一事不是野撰传说,而是预言。到最后聪明如她的母亲也无法预测,被选中的人竟然就是她。 是她呀! 这是幸,亦是不幸。 她记得太宁五年春日,自己一时兴起冒雨踏青,染上风寒病了半旬。她甚小不适,景光帝忧心如焚,命御医日夜守在郡主府,直到她全愈。 今日是元太妃忌辰,她不得已,到宫内走一趟。 忆前事种种因怨,教她不知如何面对景光帝。祭祀一结束,便寻了个借口离去,途经御花园,身体抱恙,故于亭内稍歇。 迷糊间,萧零感到有人靠近,一只大手抚上自己的脸颊,那指尖灼热,四处游走,徘徊于自己的唇线,不肯离开。 淡雅的龙涎香也随之绕上鼻端。 她不敢妄动,继续假寐。 皆因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用龙涎之香。 忽地,闻得那人略带缠绵的轻叹:小花朝呀,朕的花朝……你何时愿来朕身边,不使朕牵肠挂肚,夜不成寐…… 一股令人作呕的惊悚之气从脚底一路往上窜…… 萧零暗地掐住手心。 亭内,惊涛骇浪。 亭外不远处传来某位内监尖尖的叫声:“……王爷您这是上哪呀?御厨做了王爷爱吃松子百合酥。奴才,这就给王爷端来。” 接着一把清脆的嗓音回道:“送去滕王府吧。本王现在没有空闲,硝又亭的蜡梅开了,本王赶着采给郡主呢!” “此等小事,让奴才做便成,不劳王爷大驾。” “本王要亲自采,你们挑得肯定不合郡主意。” “听闻几日前王爷捉了一笼青蛙送给郡主,不知合不合郡主意呢?”滕亲王对待好友的方式非常特别:送礼。 花草树木,蛇虫鼠蚁……他觉得有意思,便全都送进郡主府。时常被郡主揪着耳朵,丢出郡主府。 “哈哈……” 伴随着这一阵的笑声……缠绕于萧零鼻端的独特香气消失了,如来时般匆匆。 不久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那人绕过假山,站在亭外扬声唤道:“花朝……花朝,你怎在这?赶紧起来,风寒未好,还敢在外歇着,也不怕被胡蜂蜇你一脸呀!” 萧零缓缓张眼,应声:“滕王来了!” 她起身走向他。 张侨对她一笑,亲昵地托住她的手肘,托住她一身虚软,扶她离开御花园。两人一路无言来到南门的景和殿。 萧零的轿常停于此。 皇宫大院守护森严,除了君王,其他人等均解甲步行入宫。偏君王有令,许花朝郡主坐轿出入。 将萧零送上轿,张侨忽地唤住她,问:“阿南你已有十六,可有什么打算?” 寻常女子十岁左右便订下婚盟,至及笄出嫁。她高龄十六却未着婚配,一是她身份特殊,二是她瞧不上。 萧零反问:“你滕王妃位置还空着?” 宫人常笑他俩是一对碧玉,说滕王爷一片痴心等她长大云云,着她不要幸负了他的痴情。然,当事人总是誓神劈愿地否定。 “空是空着。我又不愿——”张侨话峰一转:“……嘿嘿,等哪天你老了,确实没人敢要。我嘛再考虑一下。总得积积福报。” “福报与娶我何干?” 张侨托着白嫩的小脸认真地答:“我这是免得有人落进你的魔掌受你催残,牺牲小我。不是积福,是什么呀?” 闻言,萧零双手交叠环胸,斜视着他,想着要不要成全他做好事,想积福之心。 张侨见此忙摇头摆手,否定前话:“只……只是玩笑话啦!我可不要娶根竹子回王府摆着呢。你哟,别总觊视我滕王妃的位置,没你份啦!” “滕王爷不是一直想与阿南琴瑟和鸣?” “呸!是谁胡说八道。” 张侨暗骂了一句,心想:是谁瞎说什么大实话呀! 轿子缓缓前进,皇城已是一片模糊的远景。 闭目养神中的萧零忽地睁眸,对一旁的近身丫环说:“冬冬,你也厌倦了男扮女装吧?” 太宁五年,秋日,花朝郡主于大林寺上香礼佛途中遇劫失踪。自此生死不明,下落无讯,遂为凉国最著名的悬案之一。 ——《凉国·太宁·悬案篇》 花朝郡主。萧环遗孤,智才兼备。年十六。太宁五年秋,薨落。 ——《凉国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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