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案的繁阳长公主看着田昭仪微有忧色,又垂眸浅饮了酒。 听闻自京乱平定,杨八子昔年旧事亦渐于宫中为人议起。杨八子与田昭仪争宠最终落得失宠失位,连所出皇子亦以田昭仪为母,诸嫔御亦敬亦畏,更不敢与田昭仪争宠。 但姐姐诞下皇子,庄婕妤已可享昭仪仪仗,这后宫中便非一人独大,而已成三殿鼎立之势了。 如今皇帝已有四位皇子,公主却只有田昭仪所出的这一位。安平公主初至髫年已可见其姿容秀婉,皇帝亦是极宠爱这位公主,公主进殿便被唤到身边。一双儿女承欢左右,皇帝常问峣儿安好亦未有冷落了赵嶦与赵峘,但更可明辨他对梁王的爱重。 宴中,繁阳长公主亲手将一枚青玉鸾尾簪插入我的发髻,我向长公主肃拜而谢,她微笑,清逸若仙。 自长修侯离世,她已许久未入宫了。 长修侯俞横的祖父曾任大司农,当年那位吟赋于上清池边的俊逸少年曾被先帝赞为临风玉树,谁曾想他只空有一副好仪容,相较之下,长公主形纤却无弱骨。江亶作乱那夜,一队叛军喊杀侯府外,身为家主的俞横没有出面抗敌,竟是长公主赤手而出威退了叛逆。 此事朝夕间便传遍京城,俞横一病不起,至他离世,长公主退居长公主府,难得今日她肯入宫。 乐起,舞姬曼旋。 掩袖接连饮过两樽,她的面颊已泛了红晕。我饮过一樽,并非是烈酒的,于是笑道,“殿下不胜酒力,可需换茶来?” 她温然含笑,“宫中长久未有新生,我一时欢喜饮得急了,想来也是多年未饮酒,不过数樽便受不住了。” 长公主再不饮酒,由侍女扶去更衣。旁案的城阳王妃慈和如往,已是两次嘱我不必拘礼,往来相敬只需浅浅饮过便好。 忽听皇帝朗声大笑,他身边的梁王却是行过礼直向殿外去。 庄婕妤命内监追出去时梁王早已不见了身影,庄婕妤急起,却被皇帝抬手止住,“由他去。” 两支曲过,长公主归来,周身风雪气息。内监奉上热茶,长公主饮过,看着入殿的梁王笑道,“今冬梅渚的梅花盛于往昔。” 想来往来皆是疾奔的,虽有入殿前的平息,梁王的气息仍有些许急促,面容亦是赤红。他举了手中的一枝素心梅到我面前,“这是我亲手折来,姑母可喜欢?” 初绽的梅花仙姿清雅,浮香灼得眼中有些湿热,我起身行大礼接过,“谢殿下。” 皇帝含笑招过梁王,“可备了九弟的贺仪?” “儿臣已备下了。”梁王自颈间取下一枚琥珀绕在峣儿胸前,“这琥珀伴儿臣多年,君父曾说这是母亲亲手为儿臣佩戴的。天下慈母之心皆是一般,儿臣别无他物,便以此琥珀慰母妃。” 姐姐如何敢受苏王妃留给梁王的琥珀,皇帝却笑道,“难得峥儿这番心意,收下便是。” 曾听父亲说起梁王的明敏性情很像皇帝幼时,他又是苏王妃所出,向来得皇帝至重的爱宠。可贵在他并没有生了骄恣之气,而是愈发明事了。 梁王自请抱了峣儿坐到长公主身边,“姑母久不入宫,今日是初见九弟。姑母抱一抱九弟,九弟很乖巧。” 长公主无子,抱过峣儿时手臂微僵,却是侧首笑叹,“姑母前次怀抱的孩童还是你,如今你已能抱着弟弟给姑母了。” 梁王更是开怀,抚着峣儿的面颊道,“我这般大时与九弟相像么?” “亲兄弟,自然是相像的。”长公主亦抚着他的面颊,温言道,“只是你像你的君父多些,峣儿更像他的母妃。” 梁王忽而看向我,抿一抿唇,更是笑了,“九弟的下颏像姑母。” 长公主亦凝目于我,又点一点峣儿的下颏,轻柔笑语,“果然是相像的。” 皇帝为峣儿设宴,梁王亲赠琥珀,我自出临华殿至离宫更有长公主相伴,这一日,齐氏的荣宠已无以加焉。 回到家中,顾惇与解季皆是忙乱过后尚未得歇息的模样,各州郡与京中各府的贺仪早于我的生辰前送到,今日皇帝为峣儿设宴齐氏同享荣光,于是我的笄礼虽过,京中各府仍是又备过一份。 案上有一卷素绢,我以为是礼帖,徐徐展开,我不由笑了。 当年沈攸祯作《徐风》,惟一一篇手书存于沈府。眼前这篇《徐风》字迹灵动超逸鸾翔凤翥,绢质与墨气都像有些年月,当是庙堂市井间无数人愿以万金求而不得的沈攸祯亲笔手书。 哥哥接过素绢细细看了,“今夜沈素因未及笄而没能入宫,他与我说沈素有一份薄礼已送来,”他作势托一托那素绢,笑叹道,“果然是薄礼。” 沈攸祯手书的《徐风》至轻亦是至重,我亦笑,“你要记得,沈素行笄礼前你须手书他兄长那篇酒赋送回去。” 我以为哥哥会笑驳了我,可他只是将素绢交回给我,听过解季的一句低语,便与他一并出了去。 整整一日的乏累过后反而不觉得倦极欲睡,与顾惇往马厩看过晨凫,哥哥又在身后笑唤我,“你来看,可不是与你那一柄有几分相似?” 回首看,哥哥举着一柄环首弯刀,环下一颗琉璃珠所嵌之处与我那柄刀的凹痕正相符,想来与我那柄原应是一双的。 女子的生辰竟有人送了刀,我不由敛眉,“这是哪府里送来的?” 哥哥将贺帖交与我,“是霍鄣。” 他的笑容意味深长,我接过贺帖,字迹倒是端正,文辞算不得虚华也只是祝过长乐安好罢了。 我随手将贺帖掷到哥哥怀中,又抽出刀托在掌心,“以利器为贺,也不知是什么居心。” 哥哥大笑着将帖收起,“你本就喜欢刀剑,有人送来反要疑其居心。再者,雄俊相惜方以刀剑相赠,他如此厚待于你你还疑他,倒不说你难侍奉。你也好骑射,若有人送了弓马,你收是不收?” “他若为雄俊,又岂会视以一女子为雄俊。便是无衅意,亦不过是那女子出于武门不通文墨礼数罢了。”一并出了马厩,我握拳遮住掌心割破的一道浅伤,“若当真有人送了弓马,为了令妹的声名,只好请世子屈尊以世子之名回礼,令妹必感激于心,日后诸事尽听从世子教诲。” 哥哥抵着眉心深叹,“我那幼妹生性顽劣,不敢求她听从我的教诲,只要不生事便好。”他顿了顿脚步,“阿纨亦将及笄,也当为她备一些了。” 袖中抚过鞘身的纹路,我轻道,“我还不倦,不如今夜就去择定了。” 藏室中,哥哥思量着齐纨的喜好选了十余件上好的玉雕佩饰,我在一旁逐一看过解季理好的贺帖,并不见阙墉关送来的那一份。 他无意也罢,可是庄尚竟也没有备礼……或许,庄尚已无暇顾及这些琐事了。 北境首将之威权,已有了可分之人。 那霍鄣于京乱初定之际便去了西北的引漠关,他离京未久,和赫索托王部扮作中土百姓突袭引漠关之东的龙津驿,烧杀抢掠无数。 索托王部恣意横行边境六日,兵锋最深时直探近定庸三十里之外。索托王部未攻定庸,却在回师途中正正陷进了霍鄣的战阵。 索托王部纵横北境但远避引漠关,霍鄣本与其相去甚远,却如自天降一般阻住了索托王部的退路,全歼其军后再度转往引漠关。 初入关,霍鄣便以守边不利的罪名将董其方斩首。其后整顿边防修复受损的龙津驿等城,其间数次击退和赫轻骑侵扰,至今已是半载。 武将的处置须由皇帝亲旨,何况董其方还是镇守边关的大将。而霍鄣进表称董其方戍守引漠关多年治军懈弛用人失当,致引漠关上下将卒士气低靡,引得索托王部与查兰王部数次轻而易举地掠夺边境数地。董其方拒不认罪更与霍鄣亮刃,霍鄣依律立斩之。 我朝律法明定,朝堂面君与军中对高阶将领亮刃是谋逆大罪,可立斩,是以他的先斩而后白也是未可厚非的。而后霍鄣于将卒中遣除与简拔并行,士气复奋厉。 先外震慑敌寇再内平抚边军,如此,朝廷未有问罪,更重重赏赐了。 霍鄣第二道请调军械的章表与几件军械在第一道章表入京的次日进京,锈盾钝刀、脆弓残箭,便是引漠关军士所用的军械。朝内无不震惊,西北要冲所用的军械竟这般儿戏。 与哥哥再度说起当日朝会中的纷议,我凝眉道,“看他近日的作为,却有几分像当年的始平王。” 始平王虽是宫女所出却是与孝宣皇帝最亲厚的幼弟,孝宣皇帝对他的信重在朝中与皇室内无人可及。他从不涉朝务,却于孝宣皇帝诸皇子争储引致变乱之际奉旨力保京城更扶助先帝即位平息内乱,遂有先帝即位后拜其为大将军,那是连齐王都未得享的尊荣与权力。 当年始平王战亡,先帝哀恸整月不能入宣政殿,再度大朝那日,先帝命史官著书以颂功德,更下诏再不拜大将军。始平王书传的最末,便是父亲复乌州的战功了。 “可始平王是皇族,他却不是。”我抬眸看着哥哥深沉面色冷笑道,“朝廷送去引漠关的军械从未停断过,那些军械去了何处?他可有提及?引漠关近年未经大战,便是练兵也不会损了这么多。若是他有意构陷董其方,做出这些实据也不算难事。” 哥哥轻缓摇头,却直望住我,“阿珌,你从何时起疑心这样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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