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出鸿台殿,言竹已迎上前。 不敢问梁王与峣儿的下落,我仅道,“昭仪正服侍陛下用膳,吩咐了你们须待方才送膳内监出来后再行进殿侍奉。”我缓步下阶,“陛下的汤药可备下了?” 言竹虽不信却也不敢明言质疑,“已备下了。”她笑道,“郡主是鸿台殿贵客,奴婢不敢疏慢,郡主请往侧殿歇息。” 四下看过,分辨不出哪二人是随哥哥入宫的长辰卫,我垂眸叹,“今岁入春还未落雨,总还是像冬日里,请往侧殿多备几座方炉。”说罢拢一拢衣袖,“方才陛下赐了裕景殿的一卷古籍予昭仪,昭仪忧我或会一时大意损了古籍,令你与我同去。昭仪只信你,便劳烦你了。” 言竹仿佛不意我这般说,怔一怔复转了笑,侧身让过,“不敢,郡主请。” 言竹当先引路,两个壮硕内监紧紧随上。 途经一处僻静地,我蓦然回身,看着那两个微惊却已近在咫尺的内监笑道,“方才陛下有嘱,那卷古籍中有一处谬误,陛下会亲为昭仪指出,昭仪也会手书更改,鸿台殿中可有笔墨么?” 一内监看过言竹,言竹道,“有,是新岁间陛下赐下的,昭仪昨日还在用。” 再看那两个内监已退后两步,我仍是笑,“那便好,便不用自裕景殿取用了。” 转身暗自长吁过,心跳一时如擂鼓。 一路屏着气息至裕景殿外,我止步转身,向言竹道,“宫中有制,低微宫人不可入裕景殿,你随我进殿取来。” 说罢自她手中接过提灯,又道,“殿中没有燃灯,进殿时还要小心行走,先燃了灯再寻书。” 言竹略见犹疑,仍将那二人止于殿门外,只身随我入裕景殿。殿门轻合,便听身后有轻微的衣袂声响。我忙转身,已有一人反手擒住言竹的双手捂了口。 那人指隙间有鲜血沁出,言竹软倒,那人捏开她的口又探过颈脉,“只是咬舌,暂不致命。” 我燃起一座灯,轻道,“不要惊动了外面,抬到屏后去救,不许她寻死。” 于榻下几番周折,终于在暗格中寻到御玺。我跌坐拭汗,御玺被藏得这般严密,他是早己防备生变了。 方才长辰卫的行举只在言竹却没有半分向我,此时也无一人在我身边看管我。我已不会猜度权衡,惟将御玺裹好了紧缚在腰间。 反复试过整衣行走,终于可将御玺尽掩而不被发觉,我扣着殿门轻道,“多谢。” 长辰卫果然没有随出,殿外的内监见我独自出殿亦未发问,一人匆匆离去,一人静静随在我身后。 缓行间屏息静听,身后脚步声陡疾,我立时回身抛了提灯继而疾奔。便是此时,有极沉的步伐声骤起,远远已可看见有人影于阴暗中靠近。内监断不会有这样的步伐声,而哥哥与人约定的时辰也到了。 身后的脚步声极快迫近,疾奔转过大石,面前竟是上清池! 面前只有左右两条蹊径,我不敢缓了脚步立时折向左,而那人已在眼前。 执刀欲挥,只这一刻,那人扣了我的腕大力推过,折身远奔。 我控制不住倾落的身体,上清寒水似已刺入骨髓。 仿佛有人影在眼前晃动,腰间有一股力将我托起。黑暗中我看不清是谁救了我,竟是心知这人可以尽信。抹不尽眼前的水雾,我听到那人唤长辰卫之后,已再听不清耳边的话。 耳中如有蝉鸣,周身似被蛇噬,五内俱痛。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能听清有人在唤我,却无法答他。胸口被重物压得难以喘息,寒意驱不尽,眼前仍然模糊。 有温热苦汤入口,我微微清明,华庭的声音清楚入耳,“进来吧。” 他语未尽时已有隐约的人影奔入殿,我紧闭了目复张开,哥哥身上夜风的气息又激得我周身寒冷。 张口欲言,喉间却火灼般疼痛出不得声,仿佛每次喘息都呛出腥咸的水沫。哥哥抢身上前扶起我,柔声道,“没事了。”又道,“她伤得重么?” 华庭道,“郡主受惊又着了凉,能醒过来已是上苍护佑,若要行走少说也要月余,若要康复如初怕是要整年。” 哥哥的声音猛地高起,“不过是落水,竟要整年!” 极难忍受耳边噪噪的话语声,他这一声更令我紧闭了眼。我欲躲过他身上的寒气,却无力躲开。 华庭音色不改,“你轻声些,先去方炉边去一去身上的凉气,她受不得。你以为上清池是温汤池?天候尚未和暖又是深夜,盛年男子都不能受得住落入上清池,何况是她,不好生将息必有后患。” 哥哥忙唤了姵嬿扶过我,他语声急切,“她这是不能说话么?” 华庭只向我絮絮不止,“方才你发热昏沉又汤药不进,我曾救过你的命,此时更不能许你亡于我眼前,别无良策,只好针刺你风池合谷等穴,刺痛你醒来。” 我骇然,他这是在救我还是杀我!欲说话,只觉得胸中如千万根针密密刺入,痛得心肺欲裂。几番用力,终于咳出声。 “好了。”华庭起身微笑,语气轻快,“只是受了凉又呛了些冷水,方才已几近都吐出,目下的些许残留并无大碍。可以平卧,不急说话,吁吸不要用力。好在浸水时短,你的又根基好,此次只是受寒受惊。你依时服药安心休养,三四日后再走动,不出一月便可痊愈。记得,不可受风。” 姵嬿呈进汤药,哥哥扶我倚于他的肩亲手喂下,热热的药含在口中愈发苦涩,我强忍了呕意咽下不再张口。 哥哥会意,忙又接去吹过又试了温。我闭着眼饮尽了,喉间仍似被重物压着喘息不过,手初伸出已被哥哥托住。 哥哥满目惊痛,垂眸看过,指甲竟是无一完好,每一片都是裂了几处。探出扣玺的左手,却是不能伸直的。 哥哥紧握着我的手,已是哽咽了,“痛么?” 我摇头,是当真感觉不到痛楚的。 眼前又是一阵模糊,听华庭道,“她的指甲不长,是以多是划伤,裂处也并没有透甲。有几指稍脱了皮肉,养一养也便好了。” 哥哥似是长吁了,“少傅还在外殿,请为少傅诊脉。” 有脚步声远去,哥哥的掌心覆于额,“我来迟了。” 这一句过后,我隐约听华庭道,“请沈子移殿更衣。” 竟是沈攸祯!我一时忍不住咳出,哥哥忙将我扶起,“不用怕不用怕,不会再有事了。” 我如何能不怕。 那时水底的石极滑腻,我踩不稳,又要扣紧腰间的御玺,单手更是攀不稳岸边的石。几次跌入水,只能屏住气息去抓水中的石免得滑得更深。 双腿似被巨冰坠着,挣扎间已呛了池水,再将头探出水面时,却已近无力去攀岸边的石。若救我之人再迟一步,我怕是已不在世了。 将死而无所依的感觉那么可怕,每一点细末的冰冷触感凝结成的恐惧铺天盖地覆过全身,此时竟比落水时还要怕,身体颤抖得长久不得停息。 哥哥紧紧拥着我,我终于能压住颤抖时伸手去探身边,哥哥忙低声在耳边道,“已送至御前。” 我强忍着眩晕摇头,虚握了手轻划一划。 哥哥很快明了,“帛笔!” 姵嬿取来帛笔,我侧伏于榻欲画,却难以稳手。哥哥忙道,“水!” 推开锦衾,指尖沾了水,我在榻沿画出,哥哥亦仿着我画于帛。收手时欲语,眼前却在启唇之际阵阵发白。 推我入水的内监身形高大,迫至面前时,我未能看到容貌,却看到一枚半掩于襟间的玉佩隐约有双扣旋纹。 哥哥握着帛扶我卧平了,“我知晓了。”他紧握住我的手道,“峣儿没事姐姐也安好,你放心。这里是扶祥殿,你且歇息,我送沈子回去再来陪你。” 转眼见身边有掉落上清池边的环首弯刀,锋刃似有血气漫出。 沈攸祯为何会在宫中?哥哥为何称他为少傅?那梁王…… 心悸之下猛地一颤,我已咳不止。哥哥奔入殿抚着我的额头竟红了眼眶,我几次张口却无力出声,哥哥忙按住我,“我不去了,我来陪你。你也不要急,听我说便好。” 田氏应是顾忌颇多,或许是不愿落得弑君谋逆的罪名又为避引起宫外人注目,是以仅以惊扰了皇帝休养为由用一道圣谕将长辰卫尽数调至前廷,并遣了内监于各处暗中严加监看。 华庭将那副棋子交给与他同为太医的长子华袤,内监盘查间听得是御赐之物便不敢扣留,却还是随他至武城公府。 华袤于府门前将那副棋子交到哥哥手上,哥哥见棋断定我在求援。其时何九庐已觉察后宫有变,遣虎贲中郎将伍敬信入府与哥哥商议,又在武库藏了长辰卫。 然而无旨率军进宫是谋逆大罪可立斩,畿卫与上骁军不能轻动,伍敬信立时部署哥哥与十余人轻简入宫,以探明虚实过后再入宫。 哥哥进宫时伍敬信已在前廷与武库布置妥当,监看长辰卫的内监亦在掌控中,哥哥换过早已备好的内监服由前廷入后宫,选了僻静幽暗的小径直奔鸿台殿,所到之时我已制住田氏。 我离鸿台殿不久,聚于前廷与武库的长辰卫自南北两向入后宫,一时后宫大乱。 哥哥护着皇帝久不见我回鸿台殿便遣长辰卫去寻我,而我那时已被那内监追至上清池边。长辰卫没能寻到我,还好有沈攸祯。 哥哥面容憔悴,“你落水之事我不敢外扬,姐姐那里也瞒着。我那时不能离开御前,幸好沈子请长辰卫接了姵嬿来,”他的眼中早已温润,转首按一按又看了我,慨然道,“还好你醒来了。” 我张口,哥哥忙道,“你听我讲就是。” 我有些急切,动了动唇无声说了个“皇”字,哥哥眉心更紧,“陛下已不能常清醒,华太医制的汤药陛下悉数服下都未见起色。田氏一字不说,没有圣谕无人能鞫讯……” 耳中听他说着,眼前却已渐渐无光。身子仿佛被火烧又似有冰覆,双眼酸涩得睁不开,隐约觉得忘却了什么事,却又坠入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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