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悯终非泛泛之辈,短短一日间便平息了营内乱局。  小小一座上平城耗去月余也夺不下,此战已关乎将军的声誉。  云车掩护下,管悯自北西二向掘地为坑道,四条坑道至城下十余丈外覆以厚坚木板,不止城上落石破不得,更不能辨管悯真正要击破的是哪一处。  近来叛军战力已逊于初至,又夜间不战专于掘坑道,管悯是欲断基毁墙而取城。  徐兖修曾道上平地下多石,管悯未必能近城墙。周桓朝择耳聪者依墙地细辨,但六日里仅有一条坑道被辨出,幸而周桓朝早有了应对之策,叛军并未得逞。  然而上平已近乎耗空。  城中存粮所剩无几,难以兼顾百姓与军中,重午那日没有角黍,百姓已有人饥亡。  褚充将仅余的存粮供以百姓,整整一日,竟无人去取。入夜前,百余少年携城中匠人新制的刀剑请入军,周桓朝感佩,却断然未许。  我捧着糙米煮出的汤水一气用下,徐兖修笑道,“难为你了。”  忽闻院中有异响,置碗长叹过,我道,“我们这里不过是隔一餐的糙米汤水,百姓家中连糙米都不足果腹了。”  顾惇快步入房,“郭廷擒得一刺客,”他轻蹙了眉,“郡主,还是不禀与周将军和褚太守?”  自战事起已是第三次了,而这一日却是不待入夜。叛军斥候仍未除尽,我不知城中究竟还有多少。  周桓朝此前遣来护卫的上骁军已尽送回军中,家中的三个成年男子,齐俭已被禁,齐竑不能扰,徐兖修还要照看族人,齐氏男子无人能以武护家。  与徐兖修对视过,我轻点了头,“告与了他二人,他们必会再调上骁军来,齐氏不可落了战时以上骁军自护之名。家中内外有府卫和仆侍,还有你和郭廷,足够了。”  顾惇应声退出,徐兖修站起道,“这一夜会安定了,你已两日未见族人了,我陪你去见一见。”  同行去见过族人,至皆劝慰过已然入夜,我与徐兖修又去向府卫细问过齐俭与齐竑两家人的言行,归来更觉夜风深重。  缓行院中,徐兖修抬首良久,忽而轻叹了道,“上平已许久没有这般净澈的夜空了。”  我不由笑道,“整日悬心战事,哪里有心思留意夜空,或许曾有过,只是没看到而已。”  “战事……立国至今已一百三十余年,不想我此生竟可遇这上座上平城的初次临战,而护城的竟会是上骁军中的将军。”徐兖修展一展臂,“阿珌,你以为周将军为人如何?”  周桓朝么?  我一时笑了出,“我与他相见应尚未足十面,不好轻断他的心性。不过若仅依所见,他是个极谨慎的人。”  待我言毕,徐兖修却是不说话,我正欲出言,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渐近。顾惇呈上一张素帛,“郡主,入军府卫密送回的招降书。”  管悯又在招降!周桓朝竟又是一个字都没有告与我!  张帛细看过,招降书中道上骁军屡屡大溃,刘道业已攻下武平,问鼎只在朝夕,令上平归顺。  交招降书交与徐兖修,双手不由紧握成拳。城外叛军早已远众于城内守军,若欲一鼓作气夺下上平也并非难事。降书中虚虚实实,可如果不是叛军之势胜于上骁军,管悯如何敢说已夺下武平!  心头忽然一轻,我初启唇,徐兖修已道,“夺下武平,京城便近在眼前,若上骁军当真不敌叛军,他不如说刘道业已经夺下京城。”  接回招降书,我再度看过,“他没有胆量这样说,多半屡屡弃甲负弩的是叛军,他要夺下上平以对抗上骁军。”  招降书中亦有一句,助虐贼首霍鄣大败于汉宁。加之那日斥侯所言便可断定,伐叛的首将果然是霍鄣。  我临行前汪溥与袁轼又因霍鄣于朝堂争论,虽是与先前的作为相悖,但汪溥的奏议于军务而言可说是无误的。庄尚与卫原一北一南镇守边境,而应在京中的中尉却是远在引漠关。  外强而内虚,朝廷岂会稳固。北境尚有庄尚,确是是时召霍鄣归京了。  二人僵持不下之时,汪溥转而请圣意。皇帝却是道,高皇帝有训,后世帝王非弱冠不可秉政。汪溥再请,皇帝只道是霍卿功高,仅于边关受赏未免寒了上下将士之心。  袁轼即刻进言,边境将士有皇帝垂悯必将再度大捷,而再度大捷之时,便请定国大将军于宣政殿受赏。  汪溥意在霍鄣归京辅政,袁轼却仅许霍鄣回京受赏,只字不提留京辅政。  汪溥杀身之祸的根源或许就是这“辅政”二字。  武将触及朝政从来都是皇帝的忌讳,霍鄣是先帝留下的辅弼之臣,可先帝也没有令他辅政的明诏。汪溥竟会这般失矩么?还是他看到了什么异象,非霍鄣辅政不能根除?  而汪溥若未死,在根除异象之后,他会如何对待这个借力之人?可是,汪溥稳固大局的远谋终是败给了近身之处的果决一击。  霍鄣此番伐叛,凯旋后袁轼定不会轻易许他留京。何况一力主张霍鄣辅政的汪溥已死,袁轼更少了一层限碍。  霍鄣在汉宁究竟是胜是败,他此时在何处皆不得知,但昨日的攻城异常猛烈大有一举夺城之势,我已不能再避居府中。  梦中尽是纷乱的战事,晨起后我只觉心力交瘁,已登过数次的城台长阶更仿佛长了许多。  我初道明来意,周桓朝已大礼拜下,“郡主恕罪,末将万死不能领命!”  “你是上骁军中人,不可拜我,”我扶过他的手臂,“周将军,我力微,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我出去,或许还能为你争取几日。”  我扬声唤进郭廷,“传问众将士,何人愿出城请援!”  我语音方落,周桓朝已然一声大喝,“谁敢妄动!”他按剑立于我身前,语音已归于沉缓,“末将是上平首将,上下军士非末将不能调遣,郡主请回。”  “管悯攻城这么久将军仅出城一次,将军亦知已不能进兵烟藤山和安郡。城中更已将耗尽,”我只是平声,“将军应早已备下军士出城请援了吧?”  上平被困日久,这次如果能侥幸冲出几人探得战况或许还能多几分生机。  哪怕只有一分,也要争。  周桓朝震住,目光定定。  静听城上风卷旌旗如雷,我道,“这风比我上城时更烈了,听闻上平每逢这个时节总有几日烈风,将军向来动不失时,而将军所待上苍赐予的时机或许将至,还是不要辜负了天意。”  “我是齐琡,你有你的职守,我亦有我的。我出于将门,请将军信我可护助军士亦可全身而归。”我缓缓向他跪拜,“先帝赐婚我与定国大将军,虽未成婚,我亦不敢辱定国大将军威名。”  双膝未及着地,我的手臂已被他稳稳扶住。  粮米用尽,军械耗损,都不是绝境。除却求探战况,我与周桓朝都不能允许的是近来已渐分明的士气衰竭愈加深重,更不许孤立不知援在何处的恐慌乱了人心。  手臂被周桓朝扣在掌中微微失觉,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退出。  一个时辰后,北城门启。  我与郭廷身后是三百上骁军最精锐的甲骑,回首望,周桓朝亲自擂起战鼓。管悯营中已冲出一队轻骑,郭廷当先一骑,佩刀高举向天,“杀!”  “杀!”  “杀!”  “杀!”  城台上下的喊杀声与战鼓声交缠冲撞于天地间,我突然不再焦灼,区区管悯,何足惧!  三百甲骑策马之间已将那一队叛军冲散,郭廷挥剑劈落一人,鲜血随剑锋扬出熟悉的腥气。  这是战场。  战场之险恶远出当年京城所见之百倍,田氏宫变不能及此万一。  清吟剑所落之处颈断臂落,郭廷紧守在我身边,数次挡去几乎落在我身上的刀。  我暗自庆幸,却更是期盼上苍的眷顾。天色将晚,大风时止时旋,风起时又愈发迅疾无序。我的敌人不过数百,想来管悯以为我们只是出城探路,或杀或退,不需大举出兵。他或许也在庆幸,前次周桓朝尚能率三千军士出城而此时不过四百,上平终于守不住了。  叛军中有人鸣号,营内再冲出一队,郭廷横马挡在前向城上一眺,低喝,“周将军下令回军!”  低云下,大风在身左数丈之外旋起。拨马横驻,已能看清管悯军中调动。我沉往气息,取弓箭将弦拼力拉至最满,一箭射出正中营前大旗。  我的气力并不能断杆落旗,而射中大旗的这一箭,却足以令叛军气衰。  营前大旗被辱,辕门内立时乱起。风沙中难以睁眼,军士驰回城中,终于在叛军追击十数丈外时关闭了城门。  换下一身血衣,我登城台远望,营火已起,管悯营中大乱未平。周桓朝微笑,“二十一人未归,三人战亡,多谢郡主。”  “周将军,是我要谢你。”我只是缓缓轻叹,“即便仅有一人能寻得援军亦足慰战亡军士英魂。”  此次安然往返,心中忽然起了浓厚期盼,或许我们能候到援军,或许我们不会殒身于叛逆。  我侧首看他,“来日太平归于京城,将军可愿与我痛饮庆功?”  他却已然敛去笑容,语声淡漠如往,“末将是武将,武将因战而生亦会因战而死。武将死于战场方为至高荣耀,此战若得以身换太平,末将魂魄愿与郡主痛饮三樽。”  他已存了死志!  “不可!”我蓦然低喝,却将已近脱口而出的话压回,“将军来日将有更为显赫的功勋,管悯区区浅壑无力断将军建功通途。我们再支撑几日,必能候到援军。”  胸口剧烈的心跳仍未能平复,决战之期未至,我们还没有看到援军,我不能许他过早与管悯决战。  远望过管悯大营,我亦如他般语音沉缓,“周将军,齐氏与上平皆与将军同生共存。”  我返身缓步下城,迎面险些撞上匆匆奔上阶的顾惇。周桓朝道,“郭廷受了轻伤,已送去医治,少时便可归去护卫郡主。”  我心中愧疚,道,“代我谢一谢他吧。”  车舆隐于街角,远远看着周桓朝进了刺史府,我轻道,“当真看清了?”  顾惇沉声道,“虽未近身,但也可断定他并未受伤。”  方才郭廷策马极稳无半分异样,而顾惇看着郭廷进刺史府时手中以布包裹之物是刀剑。  周桓朝谎言骗我,又与郭廷不入军中却是先后入刺史府,刀剑却要以布包裹……  周桓朝已瞒了我太多事,此前我不许自己去插手,可是这一次我与郭廷出城,他竟又瞒骗我,我不能再刻意避忌。  我下了车舆,“你领府卫挡住军士不许通报,我去见周桓朝。”  我一路入了刺史府,竟发觉方才是多虑了。刺史府早已是上骁军护卫,此时却仅是府前有几人守卫。  周桓朝与郭廷有什么秘事,竟要连上骁军也遣开!  终于在一间房外听到了郭廷略急的低语,我听不真切,蓦然伸手推开房门。  房内一刀一剑立时指向我,周桓朝与郭廷眼中骤起的杀气倏然间便散去,只是,他们眼中那一纵即逝慌乱比杀气更令我心惊。  我冷眼看着郭廷迅疾收刀负手半身立于周桓朝身后,周桓朝收了剑道,“只是些许轻伤并无大碍,有劳郡主亲至。”  我岂看不出他二人护着的是郭廷掩于身后的刀,方才郭廷的腕臂挡住了刀的环首,他收刀迅疾于周桓朝收剑,他是不想我看清那刀。  我直走向郭廷伸出手,“拿出来!”  侧身一步去夺,郭廷手力极重我未能夺下,却已看得清楚了。  房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周桓朝断喝,“退下!”  脚步声立止,我的脊背已沁出一层冷汗。  那不是州军或上骁军的用刀,而是边军的刀。  昔年孝肃皇帝北征失利后,除却在引漠关驯养战马,更下旨边军战骑弃不便施展的戈戟,所用军械尽仿和赫,更造制劲弩以敌和赫的弓箭。同令长辰卫之外,国中军士以刀代剑,边军、州军和上骁军用刀的环首皆不同。  而此时,疆土内的战事竟出了边军的刀!  周桓朝与郭廷只是缄默,初夏微风轻拂,却似深冬的寒风刺入骨隙。  方才在城外,郭廷护在我身边时曾数度手夺了叛军的刀。阵前缴械是大功,我那时也曾想贺他一贺,只是急喘尚未平复便由得那念头消去。  刘道业的叛军用边军的军械,而此前,已有霍鄣以军械举证董其方。当初我曾疑心霍鄣只举证了董其方却没有说军械的去向,他未说,便定是早知军械入了垣州军。  这刀今日在叛军中出现,管悯先前备下的军械当是将用尽了。郭廷夺了数柄刀却只留下这一柄密送给周桓朝,他二人都清楚其中利害。  面前的二人皆出于他的麾下,平定叛乱之后,刘道业的罪状中必有一条是私通边将。霍鄣将这一力证留至今日,将来会否以此为基逐步将州郡与边境之军同上骁军的兵权实实集于一手?  我压不住下颏的颤抖,每退一步,膝间都是一软。  脚下被门槛一绊,我骤然转身,“齐琡冒失,还请将军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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