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平烟雨寂冷,我再未见到霍鄣。  自城上归来那日我在车舆内昏厥,醒来后,治病养身的汤药用了不少,精神虽称不上委靡,却是每说几句话总要停下来沉沉喘息过。  破军当日,刘道业阵前请降,为霍鄣亲手斩杀。他的头颅被送往京城,尸身弃于荒野。  数万军士百姓因他失命,非兵败不知俯首请降,人不容,天更能不容。  战乱已平,上骁军于上平与池阳两地整饬军务。护送我回京的上骁军换作了长辰卫,那是皇帝亲下的谕令。  表哥身在易中许久,上平大定之时他已自易中动身,我却不能随他去江东了。手书了一封信交与表哥遣来先行送信的仆侍,只请他先行归于江东,待可自主之时,我必将往江东。  上平大定后徐兖修往城外的齐氏祖茔看过,大幸,管悯并未行恶事。徐兖修已收养了齐绍,我与他商定,若长成之后品行端直,那么齐绍便是来日的上平齐氏的掌族。若心性一如其父,便请徐兖修自子嗣中择出一人改了齐姓,以为后继。这些日我时常抱着齐绍,他已会唤我“姑母”了。有徐兖修的教引,这孩子总是会有后福的。  临行前,我将上平的亲族尽托付与徐兖修,亦请他得闲暇时入京一聚。他含笑接过族事,却未应下入京。有这样通透的心思,若非我再度归上平,或许便是难以再见他了。  车舆经过刺史府,顾惇轻声道,“可要去请?”  霍鄣入城后这刺史府已是重兵驻守,我放下垂帘,“罢了。”  前日尚书左丞萧歙入上平,他以军务为由未出城相迎,太常盛荐之下选出的宣诏礼官尚且如此轻慢,他又岂会因为我出这刺史府。  出城,脚下仍有当日交战的痕迹,仿佛就是在此处,我曾射中管悯的大旗。  俯身掬一捧黄土,犹有铁与血的锋锐气息。身后渐起蹄声,有一青衣少年驰近。  我心中一动,顾惇已朗声道,“请至近前!”他又低声俯耳,“他是霍融。”  原来他便是霍融,那个城台上发觉我扣裂了指甲的少年。他弃马独行至近前,行礼道,“郡主安好。”  听闻自霍商故去后他便随在霍鄣身边,他与赵峥年纪相仿,身量却是高出赵峥许多。我笑道,“少将军好。”  霍融忙摆手,“不是不是,”他已满面赤红,赧声道,“郡主若不弃,唤我融儿便好。”  他是霍商之子,气度与霍鄣也是有几分相像的,只是还未长成,仍有些许稚气。  “好,”我缓声笑了,“融儿,你是来寻我的么?”  他的面上更红,微微咬一咬唇,拱手轻道,“父亲军务缠身不能相送郡主,融自请代父送行。”  心中虽疑惑却也能解他之意,我仍是笑道,“如此,多谢你。”唤顾惇将他的马牵到近前,“我也要启程了,你入城吧。”  入车舆,掀帘见霍融牵了马恭肃立在原地,于是又将他招至近前,道,“快回去吧,私自出城若有闪失可不好,你要体谅霍将军的苦心。”  仪仗缓缓前行,霍融只后退了十数步又停住了,顾惇轻道,“霍商故去后他便以霍将军为父,虽无名分,但军中皆以定国大将军之子待之。此事并非属下有心打探,是自他入城后便是尽人皆知的。”  霍融的出城必不是霍鄣授意,他或许是以为我会忌恨霍鄣不来送行而出城来。战事平定后他能出城也并非难事,我却想知晓他回城后霍鄣会如何处置他。  我不由得笑了,他以霍鄣为父,日后霍鄣若不弃婚,我便要有一个仅年少我四岁的长子了。我笑道,“还听到了什么?”  顾惇亦含了笑意,“并无。”  我探身看一看霍融,只道,“明让,你送他回城去。但是,你须建立了自己的勋绩再归来见我。你的吴钩,我归京后会着人送去军中。”  那日我问起他的吴钩,他仅对我道,若得沙场,吴钩必现。他生于军中而后入武城公府,这些年里重归军中的心愿他从未忘却,我与哥哥亦知。良机难得,他不愿放弃,我亦不能放弃。  刘道业已死,沿途数郡或收复或归降,一路上倒是平安无状。  归心似箭,我一日几次催促快些,终在十日后到京。终于回到家中,紧绷了许久的精神反而经受不住骤然的舒缓,当夜我便体热不退。  父亲与哥哥伴我时只字不提战事,我亦从不说。  华庭领谕入府诊治过,也只是道多将养。心疲可养,可耳下的那道伤在血痂落去后,仍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宫中问安的内监来得愈发频繁,连杨符忠也两次入府,我不得不入宫问安。  离京时尚是冬末,归来已至盛夏。  寿懿殿内,庄太后垂泪拉着我前前后后看了许久,长叹道,“你受苦了。”  姐姐亦是低泣,“上苍庇佑,阿珌终于平安归来了。”  眼前旧人如昔,我一时错觉,上平的那些日似只是一场大梦。  “姑母!”  我醒转,正见皇帝跨步入殿。  庄太后向来对他爱重,此时见了他已是满目慈和笑意。她拭去泪痕,整了整他腰间的玉佩,柔柔嗔道,“回宫不及更衣即来问安,必是知晓姑母来了。”  依祖制,嗣皇即位后先帝诸皇子须出宫或往封邑或赐王府。而他即位次日便下旨,东安王与临淮王尚幼冲,由太后太妃抚养至行冠礼后再行出宫往封邑,连哥哥也数次赞许他看重兄弟的情义。峣儿有此长兄,也是他的幸事了。  我起身施礼,皇帝忙伸手拦住,殷殷道,“姑母不必多礼。姑母病了这些日,太后与太妃牵挂不已。如今姑母终于能进宫来可见是大好了,太后与太妃也可安心。”  姐姐终见了笑容,“你回来多日不能离榻,我忧极,却又不能见你,只能在宫中心焦无措,幸而你终于好起来了。可见平日里会些武艺还是有用的,你常进宫来教峣儿一些,他身子康健我也便安心。”  庄太后掩袖轻笑,我却想起那夜先帝的话,于是接口笑道,“峣儿还小,倒是不急,待他再大些出宫立府了我再教他骑术想来他会更喜欢。”  庄太后正一正皇帝的肩,感慰笑道,“那时你的孩儿也可与临淮王一并习骑术。”她看着我笑容温柔,“看你康复得这样快,我倒不用忧虑你到时没心力了。”  皇帝亦笑,“朕必为九弟建一座最宜习骑射的王府。”  前后不过数月未见,他竟已是个挺拔的少年了。他又向庄太后与姐姐问了安,报过方才听政的诸事。庄太后含笑摇手,“早说过陛下不必日日来与我说政事,高皇帝曾有训诰,女子不得议政,陛下若是再说起我只能回避去了。”  皇帝笑得恳切,“朕知晓太后向来不问是因着祖训,可朕如不说,太后若是以为朕在朝堂上无作为方是朕的不孝。”他转而向我笑道,“过往都是在章表战报中看到战事,今日可否请姑母同我细细讲过?”  庄太后敛眉道,“战事凶险可是不好听的。”她看着我的耳下怜惜轻叹,“只有这一处伤么?”  姐姐惊道,“何处受了伤?”  “这只是在城中被流矢所伤,”我忙道,“伤口早已愈合,也并不是致命的。”  姐姐已奔到我身边,扶着我上上下下地看,眼中又含了泪,“阿瑾竟没有对我说!还有伤么?”  我忙又安抚她道,“只有几处轻伤,除却这一处余下连疤痕也没留下,无碍的。”我无意让她们知晓耳下是霍鄣的箭所伤,于是扶着她回去坐好了,笑道,“我是在家中又不是在阵前,叛军再凶恶也伤不了我的性命。”  姐姐拉着我的手,看着我腕下的一道浅浅的白痕落泪,“再上一寸,再深分毫,岂会伤不了性命。”  “姐姐更无须惊忧,”我笑了,“在上平时我闲来无趣请了一位匠人制简,他削竹时我去取来看,一时不察被竹边的小刺割了,几乎没流血的,只是看着怕人。顾惇说旁人若是不知定以为我要割腕,是我自己急躁,倒连累那匠人惊得不肯再制简了。”  想那日那匠人面无血色,引得顾惇连道失言又是向他几次致歉。至那匠人终于肯制简,顾惇却再不许我在制成前取来看了。  庄太后掩着口轻轻偏过头,皇帝端坐于她的身边,抿着笑意道,“以姑母之英武,岂会惧怕蝼蚁叛军。”  他执意要听,我却又是悚然。那些日里的杀伐、死亡、仇恨,样样都淋漓着鲜血,我多日不敢去想,亦不敢说出上平二字。  我微摇了头,“姑母是女子,如何不怕叛军。”又笑道,“还好上平有上骁军与许州军相护,我并未见过叛军。”  皇帝语音惊喜,“战报中说曾有叛军入城,看来非真!”  我忙摆手,“确是曾有的,只是我那些日里从不敢出门,并未亲见而已。”  皇帝略有失望,却又笑道,“姑母未有见过叛军是幸事,若姑母遇险,朕许姑母归上平便是置姑母于险地,朕今后必日日有愧于姑母,亦有愧于太后与太妃。”  殿中一时静默,姐姐忽然唤我,“阿珌,我从未去过上平,与我讲一讲上平风物可好?”  我未及答她,皇帝又道,“姑母在上平日久,总会听了些战事。”  他这般执意要听,我亦不忍回拒他的期盼。可那场战事中有许多事都不能告与他,只择了并非要紧之事讲过。  皇帝听得极认真,不时问过几句,姐姐与庄太后亦是万般惊惧于当时的凶险。  我以为并非要紧的事,于她们已是极凶险了。  便是略略讲过也觉得心力难支,数次沉沉喘息过方能解一时的眩晕,皇帝忧道,“姑母的身子还是未有痊愈,不如在宫中将养。”说着传进杨符忠,“宣谕,广陵郡主于宫中赐居……赐居扶祥殿,日后入宫无须请谕。”  “陛下!”姐姐大愕,忙阻道,“这有违礼制。”  长辰宫从未有将殿阁外赐的先例,我亦知不妥,未及直身已被皇帝扶住,“朕方才一心只在姑母安泰,既不合礼制,那只不必宣谕即可。朕原是有一份私心,朕欲恳请姑母常进宫来陪伴太后太妃,若可留宿宫内便可免于往来劳累,更可更多相伴太后与太妃。”他回过半身向姐姐,“还请母妃成全朕的孝心。”  皇帝如此说,姐姐也不便再推辞,又因能常见到我更是欢欣。他见太后与姐姐喜悦,也笑道,“扶祥殿里若有不合意之处姑母尽管去换,宫人不晓得姑母的喜好,姑母不在宫中时便不许宫人入殿,只是劳烦姑母入宫了再指点宫人清尘。”  他又细细问了太后、姐姐与他三个弟妹起居,言谈之间大不同于往日。这深宫高墙困住了他的父亲又困住了他,先帝若知他如今不复往日率性,怕也是要叹惜的。  归家时父亲与哥哥竟是亲来迎我,哥哥上前道,“听闻陛下入寿懿殿问安许久方出?”  我微叹过,“他问起战事,我与他讲了一些。”  哥哥反复上下打量过陡然拥住我,“阿珌,我险些神魂俱散。”  我不由失笑,推开他道,“你若在我初归时这样说,我便信了。”  哥哥本就是忧心,听我打趣也笑不起,“你不肯提起,我何敢与你说这战事二字。江亶那次你夜夜惊梦,你回来那几日我多怕你熬不过。”  他与我回房坐下,语中痛惜之意更甚,“我手无一兵一卒,府卫又是无圣旨不能擅自出城,辔峡道封得极快,去往上平的仆侍也无一人归来,”他双眼已经红透了,只握紧我的手抵在眉间,“你性命攸关之时我竟救不得你。”  我亦叹慰道,“这不是回来了么。”  父亲却抚着我的脊背长久叹息不语,这一日,我惊觉父亲真的老了。他的白发比我离京时多了许多,面容也苍颓了太多。  我再忍不住,伏在他的膝头失声痛哭。  那年我病愈出宫,归家后一如在宫中时沉于噩梦难以醒来,而每每醒来时,哥哥都在身边。噩梦最深的那一次,哥哥许久唤我不醒,是父亲掌心的温热唤我醒来。他轻拍着我起伏的背,叹息苍老而无限酸楚,“是我没有护好你。”  许多年不曾被父亲护在怀中,我再无须惊怕,却至哭得哑了声亦不能止。  那次,哥哥愧然,“阿珌受这样的苦是我没有思虑周全,这长辰宫……终究不是阿珌的福地。”  长辰宫非我福地,而这长辰宫之外,亦非我的福地。或许,这江山早已非天下人的福地了。  而那一场战事,终在两日后由哥哥细述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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