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丞相府。 丞相周平搂着一个美婢温声调情,就着酥手饮下一卮酒,嬉笑之声不绝。 这时,门外传来三声叩声,道:“丞相,宫里来人了,已请到明辉堂了。” 周平稍一愣神,后挥手屏退美婢,传来奴仆为自己整理衣裳,待一切着装理好,他才往明辉堂去,步态从容,气质高雅。 至明辉堂,来人正是长乐宫中的大长秋徐桂,两人互相见礼问候,徐桂道:“太后殿下请周相即刻入宫商讨立后事宜,车马都已备好了。” 周平问:“其他三位大人可有受邀?”他问的自然是其他三位辅佐大臣。 徐桂笑道:“殿下只传了丞相您一人。” 他捋捋长须,心中狐疑,商讨立后之事,为何只请他一个入宫。他不由得忆起那些陈年往事,面色微微有虞。 徐桂低声再请他上马车,周平扶轼登车,马车平稳香软,里头有小案与软垫,燃着高太后平日最喜的百和香,周平只觉沁人心脾。 马车驶入宫阙,在永巷停下,周平换乘轩车,宫中一切他都熟悉无比,借着辅佐大臣的身份,出入禁中掖庭也变得寻常起来,只是他每每进入都规规矩矩地奉诏而来,从不私自随意出入内宫,以免招来非议。 长乐宫长秋殿,高太后正坐烹茶,只是这茶不似往常,中点缀着几朵含苞的玫瑰,别有一番艳丽风味。今日高太后显然是精神充足,发上的凤鸟步摇熠熠生辉,虽眼尾微有细纹,但仍不减她姿容美丽,颇有一种成熟的风韵。高太后举止高雅,简单一个烹茶亦能做到静然如画,云姜在一旁服侍着她烹茶,心中多是欣赏赞叹。 周平通传入殿,稽首行礼问安,这长秋殿里百和香气更为浓郁,尚带春寒的日子里,殿中仍旧温暖。 “周丞相。”太后唤他。 “诺。” “来尝尝我烹的玫瑰茶。”太后亲自舀了一杯,由云姜为周平奉上,周平忙起身双手接捧谢恩。 待周平尝过三口,太后问道:“如何?” 周平眉眼舒展,芝香和着玫瑰的香气,入口顺滑,清新宜人。他道:“回殿下,平阴的玫瑰再加洁净的雪水,自然是极好不过的。” 太后亦自饮一口,眼中流露欣赏,道:“识货,若再饮上一些,怕是连哪一日的雪水都可品出吧。” “一口为尝,两口为回,三口为品。好茶,一杯为足,多则饮马,有失风情。”周平温声道。 “我记得,丞相的先夫人出自蜀中武阳世家,蜀人犹喜饮茶犹善烹茶,丞相怕是颇得先夫人指点。” 周平见她烹茶,便知她定会提及自己亡妻,只笑道:“臣品茶有今日之功,确实是有亡妻影响。殿下今日特意请臣入宫,只是为了邀臣品茶吗?”他决定不再与太后弯弯绕,独对太后他实在有些不想,但又不能违命抗旨。 太后将茶舀递给云姜,云姜便在一旁撤下茶具给宫人,净了手后为太后轻轻按揉肩膀。太后道:“我意属文宣为后,听闻丞相觉得文宣并不十分中选,只是还未与陛下言说。” 云姜听闻此言后稍惊,文宣出身高贵,母亲又是周平的胞妹,为何周平会不意属自己的外甥女。她不由凝神静气,留心听着。 “文宣年幼,便是到了婚期不过亦才九岁,难当椒房大任,更莫说为陛下繁衍子嗣。”他得知太后议立文宣为后时,着实惊诧,一个童女,又如何去母仪天下。且高家的手已然太多了,一双双手无缝不入地要伸入朝廷各处,作为外戚,他们着实毫不掩饰地表露野心。先帝弥留之际,便是担心主少而母壮,政事皆被外戚掌控了去,而任命四位辅佐大臣从中牵制,不使大权旁落。 “陛下亦尚年幼,与文宣中表之亲正好相配,而今年幼,以后怕不会成长吗?且文宣出身高贵,是已故寿安侯的嫡亲孙女,丞相莫不是忘了,当年寿安侯对你的知遇之恩。”太后唇带微笑,只是笑意未达眼角,话语也一派温和,周平忽觉陛下与太后甚是相似,连笑容都是一般的。 周平年轻时不过是京中的一名小吏,若不是当年投于寿安侯门下,得寿安侯赏识器用,才得一步一步接近权力的中枢。他抚须沉吟道:“老君侯对臣的恩德,臣没齿不忘。只是……” “仲原……”太后轻声唤道。 周平一颤,仲原是他的字,由寿安侯所取。从前他尚不出名,人微言轻的,无人会尊称他的字,唯有寿安侯与她。他低眉垂眸叹道:“殿下……” “你不是不明白的。”太后眼角低垂,似忆起往昔之事,笑容有些怅然,纤纤葱指轻点着桌案,“你一直都明白的。” 他起身拱手,道:“臣不敢。” 太后亦起身离席,长裙曳地,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近周平身前,道:“丞相又有什么不敢的。立后之事,还请丞相与宗正操劳。” 她身上的百和香清雅宜人,伴着那些年少心事,在周平心上二十年萦绕不去。他垂眸道:“诺。臣谨遵懿旨。” 见周平首肯,她眼中才有了笑意,温声道:“甚好。”缓缓回转身子,描绣流觞波纹的长裙,一行一动皆似曲水缓流,她重新登回台阶之上,如初无异,依然华贵端庄。而周平,再不敢抬首,再瞧她一眼。 周平离开长乐宫之时回经永巷,仰头遥望深深宫阙上的一道蓝天,上无白云,却有燕子南回。 “春日到了吧。”周平喃喃道,而后自嘲般一笑,乘车驶出了宫阙。 隆光二年春,赵郢下诏,封骠骑将军高盛为曲周侯,立高盛之女高氏为中宫皇后。按周礼婚制,婚期定在隆光四年春。 吉日,宗正与少府卿奉太后旨意,前往曲周侯府为陛下纳采。 随行使者数十,分别捧大雁一双、丝绸十匹、玉璧一双、羊两头、各色香草、鹿两头、合欢铃一对、鸳鸯一双、凤凰漆雕、蒲苇、卷柏及大宛良马四匹等礼品前往侯府,浩浩荡荡,引无数行人凑观热闹。 宗正与少府卿至侯府,身边跟随一位颇为年长的老宫人,这位老宫人是为“相士”,用来相看未来皇后的面相如何。 三人在厅堂与曲周侯高盛闲谈一会,听得门帘声动,奴仆唱报:“女公子来了。” 只见文宣由六名傅母陪侍下出见,因只年方七岁,头上戴了沉重的假髻,小脸涂施铅粉,口点胭脂,妆容得体,身配玉饰,耳配明月珰,头插金步摇,上有鸾鸟,下有邸,前有笄,点缀着五彩玉长长垂下。只是形容尚小,一身穿戴好似一个精心装扮的木傀儡一般。她按着礼数,与各位大人见礼,行动间只见步摇缓动,其余配饰毫无声动。 宗正与少府卿一见,虽先前已知文宣只得七岁,但如今一见,真的是年幼得可怜。又赞叹这文宣小小年纪,礼仪举止倒不逊色于稍年长的贵族少女,这一番见礼会面,能保这一身皆珠玉毫无碰撞之声,也是难得。 宗正示意老宫人前去观相,老宫人上前仔细打量着文宣一番,对宗正赞道:“女公子天庭饱满,面圆鼻正,耳有垂珠,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天生贵相,日后必能母仪天下。”众人皆满意地点点头,互相贺喜。 而处在人群中心的文宣,她只愣愣看着这样多外客,那位老宫人对她评头论足她半懂不懂的,只是听到后面一句“唇红齿白”,她不禁觉得好笑,她一直未张嘴露齿,又何以得见她的牙齿白不白。 而后宗正例行问名、告庙诸礼,文宣皆按着昨夜母亲教导她那般一一应答,跟随着傅母诸人行完一项一项繁琐的礼节。她想稍稍转动颈脖,因假髻太沉重,压得她颈酸背痛的,只是母亲一个眼神望来,她便丝毫不敢有所动作,目不斜视地维持着那个僵硬又显得无比端庄的姿势,她甚是想哭,却又怕失礼在人前,只好强自咬牙忍住。 所有礼节完毕后,宗正回宫禀报太后与赵郢,说文宣姿容美丽、德才兼备、端庄持重,是世间少见的佳人,日后必能母仪天下,为国增益。太后听见那些溢美之词,喜笑颜开,并对下首的赵郢道:“贺喜陛下得此佳妇。” 赵郢心中漠然,宗正那些话,早已在腹中排练千百回,尽管文宣是个无盐丑妇、举止粗陋,回报的话都会是一样。他抬眼望去,见云姜立在太后身后,安静乖顺的模样,面上亦与众人一般喜气洋洋,他胸中更为气闷。得太后贺言,他面上重新露出微笑道:“都是托母后的福。” 他离开长乐宫时,由杜忠扶着,一步一步踏下那高高的白玉阶梯,他望见天空中飞来几只南归的燕子,轻声道:“杜忠,燕子都回来了。” 杜忠亦望道:“是啊,春日到了。” “那为何朕还觉着冷。” “陛下,只是一阵春寒,很快便暖和起来了。” “会吗?”赵郢目送燕子消失在深深的宫墙中,摇首一笑,“朕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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