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丞相府。    明辉堂中陈设珍馐美酒,四位辅佐大臣齐聚一堂,周平居首神色平和,其余三人面色凝重,停杯不饮,投著不食。    大司农杜安率先打破沉默,道:“丞相,陛下已在上林苑有三月了吧。”    周平默默颔首饮酒,陛下自仲夏便离宫游幸上林,虽期间政务无漏,但别宫太久终是不妥。何况这次游幸上林,还流出陛下盛宠一位西域舞姬而日夜歌舞不休的传言,有失天子威仪。    太尉许光道:“陛下这般纵情声色,都言是因了那祸水妖姬。”他目露忧色,陛下自小文静好学,自登基以来更是勤政不辍,从未说因喜乐游玩而离宫过久。    “都是安定大长公主之过,引了那种魅惑主上的女人入宫。”大将军王邕忿忿道,他剑眉倒竖,虎目圆睁,颇有沙场杀敌的气势。他饮尽一杯,将酒杯狠狠往案上一放,案上果食竟有轻微颤动。    周平抚须沉吟:“陛下尚在少年,好声喜色亦是平常。”他身旁的婢女用银刀划开一只西域引入的石榴,露出里头粒粒饱满晶莹的果肉,他取食数粒,口中清甜四溢,赞道:“新鲜。”    杜安道:“丞相莫不着急?这大长公主与太后、曲周侯过从甚密,若他日势众成熟,于我等,必是大害。”他心中焦急,宫中眼线回报,陛下近日常诏大长公主幼子江扬陪侍左右,待杜忠大不如前,宫人纷纷议论言杜侍中失宠,江扬有望入宫加封侍中一职。    周平缓缓道:“我道陛下一时新鲜,便如这石榴方传入我国之时,先帝不亦时常惦记取食,过些时日也便腻味了。”    许光道:“这……任由陛下这般放纵吗?”    王邕摇首道:“自然不可,陛下近日常诏江扬入侍,那小子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贯会斗鸡走马玩乐,与那妖姬引得陛下不思未央。”    “江扬……”周平喃喃道,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诸君莫不是把陛下想得过于昏庸,陛下由我一手教养成长,他瞧不上那等纨绔子弟。”    “丞相,实不可掉以轻心。”王邕道。    “诸君请静观其变,陛下不会令我等失望的。”周平慢慢饮尽一杯,他眼中透着温和的坚定,下首三人虽然心中忧虑,但也再不言语,只相相互望,略有叹息。    上林苑,猎场。    江扬一身劲装骑于马上,弯弓搭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一头鹿。奴仆将鹿扛来,他咧嘴一笑,向一旁的赵郢拱手道:“臣献予陛下。”    赵郢不善骑射,马后不过像样一般挂了两只活蹦挣扎的兔子,他笑道:“甚好。”他转眼去看左侧的杜忠,见他马上并无猎物,道:“你何不去猎些虎鹿?”    杜忠道:“臣需近身服侍陛下。”    “哦?”赵郢挥挥马鞭,挑眉而望。    一边的江扬笑道:“臣早闻杜侍中善于射猎,想着今日可大开眼界。既陛下金口已开,杜侍中又何必推辞。”    “臣为侍中,自当是随侍君侧,不容有疏。”杜忠道。    “去吧,让他开开眼。”赵郢扬扬手中马鞭,忽然狠狠往杜忠马上一鞭,马儿受策立时便飞驰而去,杜忠拉缰不得,只好领命策马往深林里去。他心中只觉万分奇怪,这些日子以来陛下不常令他陪侍,亦不与他闲谈下棋,倒是这江扬出入上林倒是十分勤快,长袖善舞的模样,讨得陛下欢喜。    赵郢抛下鞭子,欲要翻身下马,江扬忙下马扶持,两人转身回到休憩之处,只见丽姬席坐饮浆,云姜在旁服侍。    丽姬见赵郢归来便喜色迎上去见礼,笑道:“陛下可猎得好物?”    赵郢命黄门抓来兔子,道:“得了俩兔子予你玩。江扬倒猎了鹿,晚间炙了分食。”    丽姬接过其中一只小兔,抱在怀里抚摸着,面上喜滋滋:“谢陛下。”她抚弄一会儿,便转交给身旁的云姜,笑道:“也予你玩。”    云姜素爱团绒之物,方才见了那俩兔子便心中柔软欢喜,她虽心中不喜丽姬,但对兔子无碍,也便笑着接过在臂间怀抱逗弄。    丽姬端了碗酪浆给赵郢,道:“陛下又说教妾骑马,可您自顾自去打猎呢。”她偏首嗔道,双手无奈一摊,显得可爱极了,“偏不带上妾。”    赵郢微笑道:“朕有些累了,可让奴仆带你去走走。”话罢,便令仆从牵了自己的大宛宝马而来,道:“这是朕的御马,名唤象龙,你便骑着去罢。”    丽姬一笑,抬手抚了抚马身道:“这可是陛下的御马,妾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去罢。”赵郢席坐道,江扬侍立身后,他抬首望了望丽姬,丽姬福身,也不再推辞,由奴仆扶助下上马。那象龙许是不惯他人骑,稍稍摆脑哼哧,有些躁动,驯马的奴仆忙抚摸安抚,才牵着缰绳慢慢拉去。    赵郢饮一口酪浆,瞥了一旁的云姜一眼,只见她专注在抚弄兔子之上。而后他抬眼望了望丽姬远去的方向,嘴角有一丝玩味的笑意。    江扬笑道:“不知杜侍中会猎到些什么回来?臣颇为期待。”    赵郢道:“朕亦很期待。”    杜忠骑着马在林间搜寻,背上的弓箭并未开动,他此番无心射猎,只是被迫无奈。他稍稍叹息,对于陛下的疏远,他心中惴惴,深怕是陛下介怀他对丽姬着迷一事。又怎会不介怀呢,侍臣与宫妃,本就不该有所交集。    忽而他闻到林间刮来一阵狂风,似有大物行动,他拉紧缰绳停下,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摸出弓箭,无比警惕。    忽而那密林里传出一声女子尖叫,他心中大叫不好。猎场三面皆为峭壁,林间深处鲜有人踪,怎忽而有一女子叫唤。而后是一阵慌乱的马蹄之声,他忙打马深入,循声前去,只见矮木后象龙仰蹄高踢,嘶声不绝,背上女子正死死勒住缰绳,双脚已脱离马镫,有坠堕之险。    他惊呼道:“丽良人!”    “侍中救我!”丽姬花容失色,手上因缰绳之故磨破肌肤,勒出血痕,她双腿紧紧夹住马肚子以求稳固,却不料惹得象龙愈加挣扎发狂。    杜忠忙下马前去去助她勒好缰绳,把好马头,一个不防遭象龙冲撞,他用匕首割断缰绳,象龙嘶鸣一声,扬蹄刨土,杜忠忙伸手一揽将丽姬揽下,两人翻滚在地,杜忠以手死死护住丽姬脑后,将她身子抱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充当软垫,减轻堕马之险。而杜忠自己的马亦受到惊吓随象龙奔去。    象龙撒蹄狂奔,两人滚落在地时恰好遇上斜坡,一个不防便栽落下去,杜忠慌忙间扯了一条坚藤,一手死死圈住丽姬,这才不至于滚落下处山涧。    杜忠艰难将丽姬拉上陡坡,两人方才生死一线,恍如隔世,皆颓坐地上喘息着。    “良人可好?”杜忠上前查看丽姬伤势,只见她双手染血破皮,身上衣衫亦被林枝划破数处,好生狼狈。他除下外袍予丽姬遮掩,拾起地上匕首收好。    丽姬面上惊魂未定那般,哆嗦道:“我还好,侍中可好?”她拢上衣袍,有松竹的清雅,令她稍稍心安。    “臣无碍。”他从衣上撕下两布条,单膝跪地为丽姬简单包扎着伤口,疑道:“良人何故独自在此?”    丽姬道:“陛下让奴仆带我溜马,我御马不慎,竟不仔细让它发怒狂奔,将我带到了此处……幸得侍中相救……”她双唇打颤,对方才的惊险心有余悸。    杜忠环顾周围,自己的马亦惊跑了,天色渐渐昏暗,这密林高树的,怕一时亦难寻路回去。他心道不好,侍臣宫妃,独处野外,这流言蜚语传出,怕是有损二人清誉。他道:“臣无能,让良人涉险。此间要紧是该寻路回去。”    丽姬道:“侍中说得是……”她欲要起身,却痛呼一声,左脚无法动弹使力。    “良人?”杜忠道:“可是受伤了?”    “怕是了……左足疼得紧……”丽姬拢上脚腕,咬着下唇强忍着疼。    杜忠蹲身,道:“恕臣冒犯。”话罢,他轻轻拢上丽姬的脚,脱下胡鞋白袜,她肌肤白皙滑腻,脚上肿得老高,似骨头略有移位。他心中怜惜,抬眼轻声道:“良人千万忍住。”    丽姬咬的下唇发白,她侧首闭目点点头,咬上手背,身子不住地打颤,面上苍白可怜,惹人怜爱。    杜忠托住她足后跟,大手稍稍用力,只听有声,将移位的骨头扭正,丽姬痛呼一声,眼中淌下泪水。杜忠拾来两根树枝固定,以衣上布条扎好,道:“是脚崴了,这一时怕亦回不去了。”    丽姬忧心道:“这该如何是好?这荒山野岭的……”    杜忠亦有些惆怅,只怕两人需在野外度过一夜。心中祈求马儿识路,宫人久不见二人归回,陛下定会派人前来找寻。他安慰道:“良人放心,陛下定会派人来寻的。”    丽姬点点头,环顾四周道:“这林子可会有虎豹?”    杜忠颔首,道:“此处乃猎场,虎狼甚多。”他见丽姬惊惧,拱手坚定道:“臣定拼死保护良人周全。”    “侍中……”丽姬眼中流光闪动。    杜忠偏首不欲对上这双能乱他心神的眼眸,转身去拾了一些枯枝干草燃火,以免入夜后着凉挨冻。他背上的弓箭还在,在附近猎了些只山鸡,取涧水简单清理后烤熟,与丽姬分食。    丽姬双手受伤不便,杜忠用匕首片肉,取大叶盛好,一块一块喂她,不敢与她对视。    忽而,他觉指尖柔软酥麻,原是丽姬食肉时嘴唇轻触他手,心中一颤,耳根赤红。    丽姬一笑,道:“山野珍禽,倒别有一番风味。”    杜忠道:“食材粗陋,委屈良人了。”    丽姬摇首道:“我并不是身娇肉贵的贵女,以前在公主府时,舞跳不好,是要挨饿的,越是挨饿,舞便越跳不好。”她语上风轻云淡道出,眼中却带有深深的无助,那些凄苦的岁月,在她眼底一掠而过。    杜忠心生怜惜,温言道:“良人受苦了。”    她淡然一笑,火堆哔啵作响,温暖的火光映在她脸上,似明珠生辉一般。“侍中可觉得我是个媚主的妖姬?”    “臣不敢。”    “这宫内不都这般说吗,说我身有妖术,惑主误国。”她笑道。    “流言蜚语,良人又何须在意。”    “自古都道红颜祸水,美人误国,可又有何人曾为美人想过。”她目中染上嘲意,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圣人,一边贪恋美色温柔,一边又骂美人祸水。一国衰亡,早在里头腐朽得不成样子,只需稍稍一击,便全然溃败,又岂能全然归罪于一小小女子头上。只不过是男子们不愿背负骂名,将千百种罪过皆束于美人身上,树了靶子供后人唾骂,来掩饰自己的无能。    杜忠有些吃惊,他自幼学习,习得国家衰败皆道末主贪恋美色,不思朝政,偏宠妖姬谗言云云,一切一切的过错皆归于后宫中那些貌美如花的女子,从未有人与他说过美人的处境。他不禁对丽姬刮目,亦多了几分好奇,小小胡姬,说出的话却有道理。他不禁往火堆旁坐得再靠近一些,想听得更清楚些。    “便如吴王的丽姬,忠越国之事,为家国族人委身吴宫,结果呢?世人只记得她魅惑吴王,倾了吴国。又有何人想过她原只是溪边浣纱的小民女。”丽姬眨眨眼睛,眼中映着篝火光芒,生出一番寂寞之叹。“只是她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我们做女子的,又能求些什么……”    杜忠拨弄火堆,抬头望着丽姬问道:“假若吴王的丽姬能自做选择,她会如何?”他胸中一颗心跳动得飞快,他知道,自己在期待她的回答。    丽姬绽出一个明丽的笑,“她会与所爱之人,于山水间相守白头,有绵延的子孙。” 丽姬觉得身上微凉,往火边稍稍挪近一些,她身上的侍中衣袍有独特的松针清雅气息,可让她有心安之感。而后摊手摇首,语含叹息:“只是哪有什么假若。”     他闻言温和一笑,笑意才上眉头,旋即又凝住,渐渐消散。    哪有什么假若……是啊,世上从没有假若……    两人寂寂无言,林间只闻枯枝烧裂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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