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未央宫宣室殿。 宫中有两个太医署,一个隶属少府门下,专为天子与皇亲贵族治病,一个则隶属于太常门下,为百官治病。宫中低品阶后妃得病则有医女治疗,寻常不请太医,丽姬深得赵郢宠爱,这才破例延请太医诊治,还集合太医署之力,这又是大大的破例了。 太医往云光阁为丽姬请脉后,回到太医署与方丞定下药方,经由医工传送方子至药丞处,药丞按方配药定量,再转由药工至药府煎制,待药煎成,则转送尝药监亲尝试毒,无毒,方才转交前来领药的宫人,送至掖庭云光阁。 这便说,一碗药从定方至药成,有多少只爪子摸过碰过了,每一个环节皆可收买、安插人员投毒。而至关重要的尝药监,便最为可疑了。 殿中只得赵郢陈敏二人,两位侍中皆让赵郢寻了由头打发办差去。赵郢双指轻点桌案,眉宇轻蹙,他对陈敏道:“尝药监可有与侍中来往?” 陈敏摇摇头,道:“臣已派人暗中查探着,江侍中一切如常,太医署那边亦无甚踪迹。” “方子可是正确的?” “臣取得药方后,曾出宫再三询问民间医者,皆道方子是极好无误的。” “那便是药府出的问题了。”赵郢沉吟道,他眼眸低垂,瞧不出喜怒来。 “良人的药每每皆有尝药监亲尝试毒,至今尝药监安康无事,良人却难有起色,臣以为投毒不存。怕是……”陈敏有些迟疑,他面上闪着举棋不定的神色道。 “你说下去。”赵郢微微抬眼看他,以手轻叩桌案命令道。 “臣私以为,若在煎药中有人偷换药材,又或是加了些什么无毒但有损害之物,这样既能瞒过尝药监,又让良人无法好转。”陈敏陈述道,但他眼中颇有失落,再道:“臣为此曾取过药渣检验,只是药渣中的药又与方子上无异,是以臣不敢胡说。” 赵郢抚着额角,喃喃道:“那真是奇了,这般天衣无缝,难不成还真是良人身子骨弱。”这年头,一场风寒夺去性命的人大有人在,只是这皇宫集天下名医之力,合山川草药之惠,丽姬的病又不是让平庸医女拖得转重才看太医,照理来说不会如此。 此时,外间传来宫人轻轻击掌之声,意为有事传告。天子喜静,不许宫中吵闹有大动静,是以宫人內侍皆以轻声击掌提醒。陈敏听声便静静出外间,一个小黄门匆匆入殿向陈敏耳语几句,陈敏本因年老而微耷的双眼骤然一亮,立时大得像个胡桃,他问道:“可看清楚了?确有此事?” 小黄门点头如捣蒜道:“下官不敢诓您,的确是真真切切瞧见了。您瞧。” 罢,那小黄门从袖中取出一个黑黄的药绢来。 陈敏满意地点点头,道:“随我来吧。”他便带了这小黄门入内,上前对赵郢道:“陛下,果真是药府之事。” 赵郢闻之侧首,挑眉道:“噢?” 陈敏示意小黄门将药绢袋呈于殿上,小黄门道:“回陛下,臣今日暗中查探药府时,见有医工往良人的药中偷偷加了这个药绢袋,臣不敢妄动,待药成送离后,那医工处理药渣时将这绢袋偷偷丢弃,臣便悄悄尾随他拾了回来。” 赵郢凝视着药绢袋,陈敏上前解开倒出一些药渣子,泛着苦味,赵郢掩鼻问道:“都是些什么?” 陈敏取了小尺来细细辨认,他为太子舍人前曾服役于太医署方丞手下,耳濡目染间已略通岐黄之术,对药材辨认自是有所涉猎,再说他能出任太子舍人,亦是当初赵郢幼年误食园中毒果,他用猪骨烧炭研粉煎水,以鸡毛扫搔喉咙,让赵郢催吐解毒有功而受到擢升,自此近身服侍赵郢。陈敏道:“陛下,这里头有知母、生石膏、甘草、粳米四物,是白虎汤主药啊。” 见赵郢很是疑惑,陈敏解释道:“太医道良人发热无汗、畏寒怕冷、无口干、嗽有白痰、鼻流清涕,宜用小青龙汤得治。小青龙汤中麻黄、桂枝解表发汗,宜肺平喘;干姜、细辛温肺化饮,半夏燥湿化痰;芍药配桂枝调和营卫;五味子敛肺止咳,并防诸药温散太过而耗散肺气;炙甘草缓和药性,益气和中。合用而成解表化饮,止咳平喘之剂。” 他顿了顿,道:“现汤药中多加这白虎汤四味,白虎汤用于发高热,出汗多,但身热仍不退,口大渴,喜多饮冷水,不恶寒,反恶热等症状者,与良人症状大相径庭,且白虎汤用有禁忌,其中便是不渴者,不可与也,汗不出者,不可与也,良人不渴无汗,用这白虎汤是为大忌啊。” 赵郢闻后冷笑,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杀人于无形。你命人悄悄送小青龙汤去治好她,这药照样送往云光阁去,莫打草惊蛇。”他望着那些药渣,嗓音清冷:“今能害宫妃,将来指不定亦在朕的药中加些什么害朕!” 陈敏听闻后心中大跳,死了宫妃事小,若太医署这般混入谋害之人,将来妨害了皇帝,那真真是大祸。赵郢冷冷道:“待良人好转后,寻个名头清算太医署。”陈敏低首应诺,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自换过药来后,不出半月,丽姬的病情渐渐好转,除了嗓音仍带有齉声,其余一切安好,少府整日好吃好喝地供着她调理,消瘦下去的肉已重新长回,这一病后反倒出落得更为风姿绰约。 而太医署被查出有医工偷盗宫中贵重药材,这一顺藤摸瓜,竟牵出一连偷盗转卖私藏之人,上至太医丞,下至太医监皆有手脚不干净,还伙同一些內侍宫人私相授受,偷盗的不仅是药材,更有首饰、丝帛之物。惹得陛下大怒,里里外外将少府捋了个遍,但凡有一些体己也算盗窃,为此不少宫人被打入掖庭狱服苦役。皇城内一时间人心惶惶各处山池中竟出现了许多金银珠宝,宫人生怕抄查之事会落到自己头上,便赶着将一些无记档的东西早些丢弃,少府丞派人前去一一拾捡,就当为陛下的体己钱多了一档入账。 这夜,她刚梳拢好秀发上床安寝,还未等她落下帷帐,侍女阿若便拿了一个包裹进来,云姜问道:“这是什么?” 阿若示意她禁声,她轻声道:“这是刘傅母央我藏下的。” 云姜瞪得眼睛大大,道:“这般多……你也敢替她藏着,要是被查出了,可是要打发到暴室去的。” 阿若摆摆手道:“咱们是太后殿下的近身女官,那些黄门才不敢抄到咱们头上。刘傅母平日多好的人啊,她既央了我帮忙,我亦不好推辞。” 云姜叹息一声,一番清算之中,也一些长乐宫人不舍财货,央求着云姜念着往日的情分帮忙藏下一些,云姜是太后的近身女官,平日颇得脸面,断不会抄查至她头上。她藏得了一个藏不了两个,全然不帮又伤了人情,这宫中生活最要紧的便是人和,若这些宫人怀恨在心,指不定会给她使些什么绊子,她虽得太后宠爱,但亦不可事事有所庇护,为此云姜头疼得很。 “再说了,这宫中谁没几个体己钱,陛下这回也真是……”阿若颇有怨语,云姜蹙眉看了她一眼,她便打住话,径自将那包裹藏好。 云姜心想,宫中之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体己,平日主子赏赐一二碎钱,一些边角丝帛等,不足以记档,又可以使用,便存作体己傍身。陛下心宽仁厚,素来不管这样的事,从前便是有偷盗之事,陛下亦道不欲大行凶刑,底下人遮遮掩掩也就过去了。这一回确揪着不肯放过,连一二体己也抄,暴室、掖庭狱,蚕室一时间人满为患,还不说那些判了鬼薪城旦(1)的医工,重者还需斩脚趾、面上黥字,不免太过苛刻。这前前后后已清算了近千人,宫中霎时冷清许多。遭殃的人中不乏一些平日与她有往来结交的宫人姊妹,看着她们落得如此凄惨下场,云姜心中又惊又悲。 素来仁慈的陛下,日渐反常,连宫人有一二体己亦不肯饶过,真的是被那丽姬和江扬蛊惑得大改性子了。她叹息一声,太后那些药怎不见作用呢,居然能让丽姬身体康复过来,真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这般想着,她心中一惊,自己竟是要盼着丽姬死吗……她甩甩脑袋,将这个可怖的念头撇除,她不过是一个女官,不该有这样恐怖的想法。她解落帷帐,靠着枕头,手抚着枕巾上的四合云纹,心慌得很。迷迷糊糊间,她觉着眼皮沉沉,世间的灯火亦渐渐暗下来。 这夜,她做了一个梦,带着刀光剑影,血色弥漫的梦…… 注: (1)鬼薪城旦:鬼薪,为祭祀而砍柴;城旦,筑城。原本是无期徒刑,改革后有年限,最多六年,最少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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