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朱容县。 乡间小路蜿蜒蛇走,麦天四月,两边田野的麦子将熟未熟,清风徐过,扬起层层波浪,飘来阵阵庄稼特有的清香。 一前一后两辆车子缓缓而行,前为轻便无帷的轺车,由小丁驾驶,车上坐着赵襄与杨超。而后紧随着一辆稍大的辎车,由如镜驾驶,意巧与杨夫人安坐车内,四有帷盖,可供卧息。 赵襄杨超两人天性活泼好动,自然是坐不住的,不时起立张望,又将身子转后对后面的意巧道:“阿妹,可要唱歌一曲。” 车内的意巧闻言早想应答,她望了望杨夫人,夫人撑首闭目一笑道:“倒难为你耐了这般久。” 意巧知母亲这是许了,高兴地挽起车帘,露出她小小的身影,她笑道:“想听什么呀?” 赵襄笑道:“都行,你爱唱什么唱什么。”杨超亦出声道:“最好是欢快些的。” 驾车的如镜一手拉缰,一手去揉了揉意巧额发,对那俩男孩道:“好好坐着,滚了摔了别哭。” 赵襄稍稍对如镜做了个鬼脸,在杨家已住四年,他与杨家关系亲近极了,亦慢慢摸清楚了如镜的脾性。知如镜只是在治学上严厉,平日里心上对孩子很是宽容,只消不干偷鸡摸狗、打人斗殴、浪费糟蹋等恶事,他都一切好说。他亦不转身回去坐好,与杨超趴在车背上,两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意巧,期待着她唱出些好歌来添兴。 意巧想了想,水灵灵的杏眼眼波流转,嘴边梨涡浅浅一现,高声唱出:“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此歌一出,如镜与两个男孩皆欢喜笑了,如镜打趣女儿道:“阿意,你小小年纪,还有狡童?” “我看怕不是说你罢?”杨超用手肘轻轻撞了赵襄一下,挤眉弄眼的模样很是讨打。 赵襄狠狠地拍了杨超一掌,道:“你瞎起哄什么。”杨超背上吃痛,龇牙咧嘴。 “我听隔壁的君姊姊整日唱这歌呢,怪好听的。”意巧道。 如镜道:“那你知道这歌唱的是什么?” “知道啊,那个姊姊见到心上人,唱歌骂他呢。”意巧爽朗一笑,眼睛弯弯如月,漆亮的眼珠子好似夜中明星一般,令她整个人都神采生辉。 “既是心上人,又怎要骂他呢?”赵襄搭话道,他如今十三,于《诗经》、《礼记》、《道德经》等早已学透,此番戏问,不过是见意巧大胆可爱,突而起了兴致。 “大约是太讨厌了吧,惹了姊姊,跟你似的。哈哈哈哈。”意巧哈哈大笑起来,又想起杨夫人平日教导她女子不可大笑,忙捂上嘴巴,眼睛往车内瞟了瞟,见杨夫人仍旧休憩着,她才放心。 赵襄忽而脸上一红,他稍稍别过脸去,嘟囔一声:“女孩家家,胡言乱语。” “你说什么呀,我没听清。”意巧见他嘴唇翕动,但两车相隔有距离,并未听清他的话。 “他说你胡言乱语。”杨超以手环嘴扩音,笑着将赵襄的话道出。 意巧听闻,向赵襄吐舌挤眼,说:“就说你!”话罢便灵俐钻回车内,拂手放下车帘再不看他。 杨超挑眉,扬臂勾住赵襄肩脖道:“你既是君子,又作甚故意戏耍她呢,我看你这耳根都红得跟树上的杨梅似的,莫不是……” 赵襄一把推开他,扯着领口扇风道:“起开起开,天都变热了别靠过来。”却不知他的耳根子红得更紧,就跟滴血了似的。 “哪儿热了,不正好嘛。来,子助贤弟,咱俩说说话……” “起开起开!”杨超仍死皮赖脸般贴来,赵襄推搡着他胸膛,两个少年在车上扭作一团打闹着,欢声笑语一路。 此番杨家一行是来走亲戚,探望杨夫人的娘家人,但如镜更想让赵襄真切体会乡间生活。临近麦熟,更可趁此机会教授他田法、粮制等律法之事。大齐高祖开国,以农立本,天子皇后亦需在一年春日之际,天子领众臣籍耕,皇后率命妇亲蚕,以供祭祀,做万民表率,这在诸侯国内亦不例外。只是先帝当朝时连年征战,为求军粮供足,一反先代与民休息的养生治国之道,向农民们苛捐粮税,以致后期多有农民不堪重负,落草为寇,危害一方。 新帝登基,丞相周平虽有所放宽京畿、郡县粮税,但层层官吏剥削,落在百姓身上的担子仍旧沉重。加之朝廷提高诸侯国的岁赋进贡之量,以王国养郡县,削弱王国之力,诸侯为此多有怨言。 若他的田制、盐铁之法得以实施下行,许可富国利民。如镜轻扬马鞭,目光凝着前头的赵襄,不知他能否实现自己毕生之愿。 少年无忧思,不知任重远,且行且歌哉,纵游天阔处。 杨家一行终于到达夫人娘家李氏,杨夫人父母犹在,家中由长兄李正主持,次兄幼弟分住近邻。 李正早早便在家门候着,一见他们的车马便招呼着老苍头去帮忙接应着。意巧率先钻出跳下轺车,奔到舅父跟前问安,脸上洋溢着明朗的笑容。 “大舅父好。”意巧道。李家三位舅父,数大舅父李正最为慈爱宽厚,与母亲的关系也最为亲近,对他们一众甥侄一向宠爱。 “小阿意,都长这般高了。来,与舅父比比。”李正将意巧拉至身前比划几下,意巧时年十二,如嫩苗抽高一般,身形秀美颀长。旧时一张团团的圆脸,腮上鼓鼓的肉亦逐渐有了少女的弧形,那双眼睛依旧澄澈纯真,不谙世事,是以她看着比同龄女孩更为稚气一些。 杨超与赵襄扶着杨氏夫妇下车,杨超看着妹妹活泼的模样笑道:“爹你瞧她,咱们邻家的阿君不过比她大了两岁,行事可比她成熟老练许多。” “能保持闺中纯真心性,这才是福气。你妹妹这般无忧无虑,正合我心意。”如镜道。 “难不成你还让她一辈子纯真?”杨夫人笑着望如镜,道:“她日后终归是要嫁人的,我们又怎么去护她。还是快些心性成长起来好。” “所以咱们的女婿要好生挑选一番。”如镜含笑望着前方的小女,眼中沉浸着无比的爱惜。 “都快些进屋吧,别愣着了,父母都等久了。”李正向众人道。 李家屋子院落不大,好在房舍颇足,在朱容县一带亦属中等人家。一行人先往正屋去拜见李家老夫妇,两位老人家鸡皮鹤发,面上精神倒好,见了女儿回来都喜气洋洋。 “拜见岳父、岳母。”如镜与夫人恭恭敬敬地给老夫妇磕了响头,再由杨家兄妹叩拜,赵襄亦遵风俗旧礼,执晚辈礼。子女孙儿皆围着老人家团座,气氛好生热闹。 “这是超儿吧,这样久没见,我都认不出了。”李老夫人抚着一旁赵襄的手,往他额上慈爱地摸了摸。她早年得了眼疾,不能清晰视目,常闹笑话。赵襄一时愣了,那只满布皱褶的手温暖厚实,衣袖间还透出草药的清香,令人安心得很。 “外祖母,我在这呢。”杨超笑道,他引外祖的手去摸自己脸颊,“方才那是卢子助。” “是子助啊。”一边的李太公喃喃道,他人老多健忘,搔了搔后脑道:“可是我的外孙女婿?” 此话一出,满堂哄笑。 “外祖父,我今年才十二岁……”意巧娇嗔道,纵使她大胆爽利,被这般凑对也是脸皮薄。晶莹透亮的鹅蛋脸淡淡两抹胭脂红,甫一低头,那秀美的颈脖亦染上几分粉色。 “啊,那出嫁的是谁啊?”李太公问道。 “爹,那是老二家的欢娘,阿意还未及笄呢。”李正笑道,他转眼望向赵襄,只觉得他端坐在席上,并不多言。芝兰玉树,俊朗风采,仪表堂堂,举手投足俨然有度,颇有世家沉淀下的风姿,心中暗自赞叹。 用过饭后,孩子们与老人一处顽闹说话,李正与如镜在屋外说话。 “那位卢子助,着实看着不凡啊。”李正摸着胡须感叹道。 “大舅何时还会观相了?”如镜笑道。 “你大隐闹市多年,都不曾听说你要收个学生,这孩子能入你门,不是来头不小便是有过人之资。”李正缓缓道,“我方才用饭时细细打量他,你们一行远来都辛劳饥饿,饭菜上桌尽礼后超儿意巧等都忙忙用了。可他再饿亦不急,还先等了那仆童先尝,见仆童向他微微点头,方举箸开食。” 如镜挑眉一笑,饶有趣味地听着。 “咱们当年居京畿时,不也曾有幸得先帝设宴,那些皇子贵人,不都这般。依我看,那仆童怕是內侍,那孩子怕是皇室中人。”李正道。 “他是太子殿下。”如镜淡淡道,说的好似不过是邻居孩童。 “噢,竟是太子……”李正只想子助约莫是皇室旁支的贵族子弟,没想到竟是一国太子,他不禁有些吃惊。 如镜简略地向他讲述相国访寻他,与晋王定下五年之约一事,末了道:“大舅察言观色之力,不减当年。看来这山野温润,并未磨蚀你的功力。” 李正抬首望远,稍稍叹息,“当年你我同侍御前,没几分眼力,哪得生存。只可惜啊……” 再好的眼力,亦不敌奸人的嘴皮子,更不敌圣上一颗糊涂的心。 “那五年之期亦近,待他回宫,你便是太傅了。”李正道,“这再度为官,莫再强硬孤直,亦需人情达练一些。”他拍拍如镜肩膀,语重心长。 “官位皆是虚,我只想他能助我实现田法盐铁之制,圆我半生心愿。” “会的,他定会是一位明君。”李正回头望着里屋,赵襄正耐心地与李太公谈天,嘴角微扬,说到入胜处神采飞扬,侧脸身形颇有少年的先帝之态。 年轻的先帝,文韬武略,雄心壮志,选贤举能,广开言路……李正追忆不已,那是个多么清明的政局,多么辉煌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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