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女子的身姿渐渐旋定,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剑,她抽出短剑,横剑一刎,孱弱的身影自城墙急坠而下,如风中残叶,零落于爱郎的怀抱。如此惊世之举,在场观者无不身心震动。 身怀奇情之人,连诀别与死亡都极尽悲壮、荡气回肠! 男子怀抱着女子逐渐僵硬的身体,异常平静,竟连一滴眼泪都未流下,似是不为所动,仍从容地指挥军队作战,直至定襄城破,始才呕血数升,坠于马下。 男子多年的坚忍、谋划,换来的却是一具冰冷的遗体,最后付之一炬。他的心或许亦在那一刻顿挫于熊熊烈火之中。 脑中那些凄绝的画面,如同跗骨之蛆,难以驱散,心底怆然之感油然而生,眼眶一热,滴泪如珠玉,潸然而下,落入手心的赤薇。 正兀自伤怀,忽听身后一人道:“萍儿说你身子不适,怎不回房歇着,却在此驻足?” 我听出是李琰的声音,忙以手抹了脸上的泪,回身道:“我正要回房歇息。”说罢,低垂着脑袋,迈步朝竹林外而行。 行至李琰身侧时,他忽而伸手轻轻拽住了我,“你进了东厢?” 我一下滞住脚步,心中发虚,埋首注视脚尖不敢看他,蝇声问道:“是萍儿告诉你的?” 他摇摇头未置一词,只目光清冽地将我望住,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我咬一咬唇,抬起头直视他,道:“既不是萍儿说的,那你怎么知道我进了东厢?” 李琰道:“几案上的香少了一炷,除了你,府中其他人都得过我的嘱咐,不会贸然去动。”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他,我原本就是要让他知道的,遂坦承道:“我是进去了,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李琰默然半晌,只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替我拭去眼角残留的泪痕,然后另一只手提着个小布兜递到我面前。 我只看着,并未去接,问:“是什么?” 他微笑道:“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不要。”我一撇嘴,别过了头。 他无奈地轻摇了摇头,兀自解开布兜,又凑至我眼前。 我头未动,偷眼往布兜里瞄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映日果脯!这可是我幼时的最爱,果肉绵软,风味酸甜且没有核,自我离开宁远就再未吃过。我心下一喜,伸手就欲去拿李琰手中的小布兜。 他一扬手避过,用调笑的眼神看着我,“不是不要么?” “不要就是不要!”我是有骨气的,岂能为了五斗米折腰!嘴上虽硬气,可脑中却在回味映日果酸甜的滋味,只觉口齿生津,连连咽起了口水。 李琰见状轻笑起来,把小布兜塞到了我手中,我舔舔嘴唇,迫不及待地拈起一颗放入口中,咀嚼了半天,吧唧着嘴赞道:“酸酸甜甜,还是小时候的味道。”说话间,又扔了一颗入口。 李琰含笑望住我,温和道:“吃归吃,但要适可而止,吃多了伤胃。” 我点点头,一面吃着,一面含糊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映日果?” 他道:“自然是听岳父说的,他说你小时候为了摘映日果解馋,差点从树上摔下来。” 阿爸尽抖我的糗事!我感觉脸颊烫了一烫,看着手中的小布兜,心底骤起了波澜,映日果在西域只是粗鄙之物,可正因为粗鄙,没有经济价值,中原之地才更难得见,而且果子极易腐烂,要千里迢迢带回长安必须先制成果脯,其中所费的心思可想而知。 可他为何要如此煞费苦心?只因为我爱吃么?思念至此,心中的滋味更是难以言述。 见我神色一时之间显得黯然,李琰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既然身子不适,就早些歇息去吧,我走了。” 我看一看天色,极轻声问:“还要回龙渊阁么?” 李琰点了点头,“太上皇的病情日趋加重,怕是熬不了多久了。这几日,前朝风波迭起,宫里也不是很太平,我得回去盯着。”说罢,又看了我一会,转身先行。 看着他悄怆独行的背影,他与邱思若的故事再次跃然心头,对我触动极大。一个是当世人杰,文武双全,只手可定乾坤;一个是奇女子,貌似天仙,至情至性。这样的两人,似乎注定要演绎一场穿透千古悲凉与铭心的生死绝恋。 生离死别向来为世人所津津乐道,是那些旁观者不敢亲身经历却又时时幻想的,越凄伤、越轰烈,它就越美丽,美到使人无法忘却。可我并不喜这样的故事,只因它太过绝望,反而更喜如梁鸿、孟女之间简单洁净的爱情方式,甚少风花雪月,甚少甜言蜜语,有的只是静好安和、男耕女织,如此而已。 逝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这般想着,心里对李琰的怨恨似乎少了一些,更多的却是怜悯。再想想这几日自己所做的那些荒唐事,对比邱思若的惊世之举,顿觉有些无地自容。迟疑了半刻,叫住了他。 他凝身回首,嘴角浮着一丝淡笑。 我低垂眼帘,微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李琰怔了一怔,“因为进了东厢?” 我咬唇朝他微一颔首,李琰宽容一笑道:“我虽定下了规矩,却从未想过你会真的遵守,你总是有太多的好奇。以后想做什么,就随心所欲去做吧,只要别把我的房子拆了就行。”他略顿一下,又和缓道:“我与萍儿交待过了,让她把东厢整理出来,你择个吉日搬过去住吧。那里宽敞,住着也舒畅些。” “你让我搬去东厢?”我一时愕然,有些难以置信道,“那邱思……邱小姐的灵位如何安置?我还是住西厢吧,左右我已经习惯了。” “死者已矣,灵位安置在何处,其实并无多大意义。”他浅浅笑着,笑容里只余了平静恬淡,右手轻抵在心口,语气如春风般和煦,“怀念一个人,在心里就够了。” 这次小竹林的不期而遇是往后一个月里,我与李琰唯一的一次相见,不久后,太上皇李渊便崩于大安宫垂拱前殿,时年七十一岁,谥曰大武皇帝,庙号高祖,葬于献陵。 太上皇刚殡天,随即发生了杨政道图谋逆反事件,此案牵连了给事中王恭仁、国子博士林弘度、明威将军张纶、右翊卫将军李仲文等一干文臣武将。涉案大臣不是被皇上入狱收监,就是被流放岭南,一时间朝内人心浮动、风声鹤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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