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南翎的书房放置着战胜掠得敌方将领的兵器,落兵台和刀架整整齐齐排成一列,像一溜儿高悬的敌首,雄赳赳气昂昂向来人昭示自己的赫赫战功和不容许质疑的权威。多数战刀的刀柄镶嵌玛瑙宝石,珠光璀璨、刀光潋滟,刺得人眼睛发疼。    刀有何用?  樵夫道,砍柴。  刀客道,信仰。  书生道,罪孽。  贵公子道,象牙刀系腰间甚是风流。  李伯云道,用得趁手才称得上是刀。  崔青河道,刀笔吏比真刀有用得多。  牡丹花巷巷尾卖豆腐的大娘道,剁肉做饭。    “姑娘觉得刀有何用?”男人突然问。    “无用。”楼子燕道。    “为何?”    “即使手中执刀,依旧什么也无法改变。”    三人在一条悄无声息的空巷里前行,周遭是暂遭废弃的残砖破瓦,脚底踩过的石砖上盘踞着厚厚一层青苔,像九寒天滑不溜秋的冰面。巷外是闹市,熙熙攘攘,有个卖西洋玻璃制品的老头坐在巷口的老槐树下,背对空荡荡的破巷,打着把芭蕉扇朝过客吆喝。    木屐踏在裸|露的老石砖上,哒哒哒清脆作响。白眼画眉还在竹笼里横冲直撞,不知疲倦地咕咕啼鸣,撞得竹笼晃晃悠悠,日光摇曳。起风了,某间檐角破了个洞的铜铃响了一阵又一阵,叮叮当当当当叮叮。    “你信命?”谢苦问。    “不信。”    “你相信什么?”    “我的刀。”    “明知无用,却仍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刀?”    楼子燕笑:“是。”    两人站住,几步开外是熙熙攘攘的闹市,人潮川流不息,吆喝声四处迭起,男男女女幼童老人的嗓音此起彼伏,像一出精彩绝伦的戏剧。    楼子燕幼时曾看过一场口技,众多人声物声交错横生、逼真动人,布帘掀开,口技先生面前不过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她惊恐失措,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梦见活到一生尽头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只牵线皮偶,身边所有人都是牵线皮偶,被表演皮影戏的人掌控着走完一生。当她终于大彻大悟时,遮挡视线的厚厚白色幕布外突然响起看客的欢呼,艺人松开引线,自己再不能动弹半分。    “然后呢?”谢苦问。    “什么?”    “最后如何摆脱噩梦的?”    “我爹送给我一把刀,三寸长的短匕首,是我第一把刀。”楼子燕望着巷外人来人往,无人注意到这条昏暗的破巷里有人正在窥视他们的一言一行,“他说,恐惧源于不自信,当你知道自己有能力反抗命运时,你不会再恐惧,而是专注于如何让自己变得更有本事。”    落在后头的小姑娘哒哒哒跑上来。    谢幼南凑到巷口卖西洋玻璃制品的老头跟前,指着背后空空的巷子:“这里出了什么事?”    “上月有户人家着火,不知怎的整条巷子都烧光了,幸好那会子刑场有个贪官要砍头,大伙都看热闹去了,就死了几个没逃出来的娃娃。”老头唏嘘一声,头顶的老槐树被风吹得晃了晃,哗哗作响,密密槐叶夹缝间漏出的光在他枯败的脸上摇摇曳曳。见谢幼南不似寻常人家女儿,老头忙招呼:“小姑娘来瞧瞧,这些是阿爷刚从西洋人手里买来的,可好看了。”    玻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谢幼南眼睛一亮。    谢苦远远看着小姑娘兴奋地在摊位前挑挑拣拣,老头笑得满脸皱褶。嗤地一笑:“真是残忍。”    “他们都很善良。”楼子燕道。    善良而残忍。    “也是。”谢苦俯身拾了粒碎石抛了抛,支起身斜倚在土墙上,仰头望着干净明媚的阳光。石子嵌在拇指食指间,倏地被弹起又倏地落下:“世人本就如此。”    谢幼南抱着一只巴掌大的红玻璃球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眼睛湿漉漉的,乌黑透亮,像头甫一出生的小鹿。她伸长手臂高高举起红玻璃球,只堪堪举到楼子燕下颚前,仰头看着她:“二十文钱。”    楼子燕看向那只做工粗劣的玻璃球:“没见过?”    “母亲说西洋人皆是骗子。”    楼子燕从袖囊里摸出串铜板递给谢幼南,她眼睛一亮,蹦蹦跳跳往老头的摊位去。谢苦在一旁静静看着,眼里忽地带了丝玩味,待小姑娘走远,直起身随手把碎石一扔:“你只给了她十五文。”    “我知道,”楼子燕低头踢着碎石子慢慢向前走,漫不经心道,“她是个聪明的女孩。”    谢苦远远看见小姑娘递钱时一怔,很快回过神,换上倨傲的神情同老头说了两句,老头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接过那串铜板。小姑娘抱着红玻璃球往回跑,笑得两眼弯弯,像鸣沙山旁那汪清澈见底的月牙泉。    “你对她太好了。”谢苦道,“幼獍食父、蜘蛛吞母,父子尚且反目相残,不怕她出师后反咬一口?”    楼子燕兀自向前走,没有回头:“到那时再说。”    “你会杀了她吗?”    “会啊。”    “为何?”    “危及我生命的人自然得杀。”    “仅仅如此?”    “仅仅如此。”    谢苦笑出声:“你可真……”声音倏地刹住,他看着女人一蹦一跳地踢脚边碎石,走起路来踢踢踏踏,猛地把一粒石子踢出几丈远,像个顽劣孩童。    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女人回首,稀落的光斑在她脸上摇曳:“真什么?”    小姑娘回来了,尖着嗓子拽着楼子燕的胳膊晃悠,抱着红玻璃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女人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眼睛仍看向这里,在等他的回答。    “无甚。”谢苦道。    *    穿过闹市,往东两条街有一条不甚热闹也不甚安静的巷子,巷中人多数步履平缓、神色怡然,少见匆匆而过之辈。走在最前面的男人在一家其貌不扬的成衣铺前停住,回头道:“到了。”    绣着“成衣”二字的蓝布幌子被风吹得哗哗响。    铺中挂高挂满绣衣,像一地打翻的丹青。    绣娘不过双十年华,穿着件宝蓝色深衣,正兀自垂首绣衣,腰背挺得笔直。十指纤纤,穿针走线,乍一看眼花缭乱,像玉带河里四窜的游鱼。    楼子燕认得这位绣娘。去年张氏命她进王府给嫡长女绣及笄礼穿的衣裙,她以“母训终生不得入官宅”为由拒绝了。事后张氏怒不可遏,曾命王府死士暗杀她,当时恰逢多事之秋,李伯云不愿惹是生非,最后按压下来。那时崔青河还同她感叹这绣娘好运道,无知无觉在鬼门关前晃荡了一遭,毫发无损。    谢苦走上前,屈指敲了敲桌案:“翠翠。”    绣娘抬头,眉眼弯起,笑起来像一汪塘水:“大哥。”看见跟在谢苦身后的女人和女孩,微怔。    谢苦回头看向两人,下意识张口:“她们是——”    语塞。    “在下楼子燕,燕子楼倒过来的楼子燕。她叫幼南,谢幼南。”楼子燕牵着谢幼南走上前,把关着白眼画眉的竹笼搁在桌案上,“我们来买谢公子的刀。”    画眉鸟的头颅被竹片割出血痕,仍不知疲倦地扑楞着翅膀,横冲直撞。咕咕咕咕地啼鸣。    谢苦的刀搁在院落深处的一间屋子里。    成衣铺的店面很小,里头却有个不小的院子,院子里还有一汪池塘,池边种着垂柳。小小的池塘里,几尾红鲤鱼在水底游弋,墙角零星种着几株二月兰。灿烂的阳光落在水面上,像洒了一地的金珠子。    谢苦使力推开陈旧厚重的木门,嘎吱作响:    “进来吧。”    甫进门,铁器的腥锈味扑面而来,果不其然被刀光恍得两眼酸疼。屋内昏暗阴晦,只点了盏油灯。    灰白的土墙上整整齐齐挂满各式刀器,刀刃长短不一,样式简单无华,均未套刀鞘。屋里静得能清晰听见呼吸声,三人缓步向前走,每把刀皆被擦得铮亮铮亮,排排裸|露的刀面映照出他们扭曲变形的面孔。    背心生寒,像被薄薄如纸的利刃倏地紧贴住。    楼子燕踮脚取下挂在最上面的一柄短刀,捏了捏刀背,屈指轻弹刀刃,“铮”一声轻响。掂了掂分量,凌空随手舞了几个刀花,她回过头:“凡铁?”    窗缝透进的光黯淡稀薄。谢苦负手倚在桌案边,脸颊的轮廓隐约可见,刀削般棱角分明。    “对。”    “长几何?厚几何?”    “长三寸七厘,厚二厘。”    “重?”    “十三四两,套刀鞘过斤。”    不引人注目,极短、极薄、极锋利,再适合新晋杀客不过。楼子燕舒出口气,取下挂在一旁的黝黑刀鞘,“锵”一声归刀入鞘,递给谢幼南:“就这把。”    谢苦直起身:“不再看看?”    “这把很好。”    楼子燕推开门,光亮倏地倾盆而下,她下意识闭上眼睛。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和身旁抱着短刀的小姑娘愚蠢无知的笑容一般灿烂,刹那洗去半身阴冷。    日光真美,热辣而冷漠。    谢苦跟着出来,合上门:“你怎知没有更好的?”    “也许有。”    楼子燕睁开眼:“那又与我何干?”    衣袖被轻轻扯了扯,谢幼南紧紧抱着怀里的短刀和红玻璃球,眼里的兴奋磅礴而出,说话都哆哆嗦嗦:“我想再去里面看看别的刀,只是看看,我不会摸的,一定不会瞎碰的,只是看一看——可以吗?”    楼子燕不置可否,看向身后的男人,谢幼南立时转移视线。谢苦被小姑娘毫不掩饰的灼热目光盯着看得浑身难受,摆摆手推开门:“当心伤手。”    小姑娘“嗳”了声,蝴蝶般蹦着窜了进去。    门前两人静了静。    半晌,谢苦道:“她往后会是个很厉害的杀客。”名门贵女骨子里的冷漠和傲骨,对兵器狂热的喜欢,对危险、鲜血的痴迷,外加一副好皮囊,绝佳的璞玉。    楼子燕往前走了两步,闻言回首:“比我厉害?”    “自然。”谢苦笑。    “为何?”    “你不像个杀客。”    楼子燕新奇:“那我像什么?”    “像——”    谢苦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我不知道。”    青石砖上降来三两麻雀,撅着喙猛啄泥土里的草籽,目不斜视地从两人脚边蹦过,怡然自得。啄了没两下,麻雀齐齐拍着翅膀从后门飞进成衣铺,凑到桌案上的竹笼前冲里头的白眼画眉叽叽喳喳叫。    “真可惜。”楼子燕俯身拔了根砖缝里长出的青草,凑在鼻下嗅了嗅,比生在白云冢的草更清香些,“既然你不知道我到底像什么,那我还是一个杀客。”    白眼画眉兀自在竹笼里横冲直撞,竹笼外的三两麻雀久不见回应,拍着翅膀走了。叽叽喳喳声远去,白眼画眉撞累了,收起翅膀蹲身休憩,咕咕咕地啼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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