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影从无尽长的回忆里回过神来,浅灰色的天,乌云堆叠,大雨突然间倾盆而下,像爱哭的孩子受了委屈,忍不住放声大哭一样。  她记起小时候同村孩童嘴角含着讥笑指着她唱道:  爱哭鬼,  找阿母,  阿母问她为什么哭,  她说  因为我是爱哭鬼  ……  可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还记得她!  原来他一直记得她!  清影说不出的激动,背靠在身后的柱子上,整个人都在发抖。  回廊里有些昏暗,有几星雨珠撇进来,溅到她的身上。她垂着头,一颗心噗噗直跳,开心的嘴角上扬,风将不远处走过的几个丫鬟的窃窃私语传进她的耳里。  “听说公子被罚跪了,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这可是老爷下的命令,谁敢去看啊。”  “老爷为什么要责罚公子?”  “听说是……”  此后的话清影再没听到,回廊里空空如也,只有风灌进来,她已经跑了出去。    苏祁跪在祠堂前,身上的衣衫尽湿,地下的雨水已经没过膝盖,冰冷的雨水透过皮肤,冷意浸到骨子里。他还直僵僵的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清影跑过来望见他的背影,朱漆剥落的苏家祠堂,庞大威严,身边两尊六尺高的古佛石像,玄密沉静,他跪在当中,黑色的长发铺在身后,靛青色的长衣因为浸湿颜色加深,紧紧贴在身上,迷蒙在滂沱大雨里,只孤单单一个,更显得渺小。  她看着好心疼,于是不顾这是苏府老爷苏穆胜下的命令,踩过水坑,打着伞,撑在他头顶,开口语音颤抖,语不成字。  “公子。”  他还是一动不动,直僵僵的跪在那里,脸上落满了雨水,表情有些冷淡,却一把推开她,她猝不及防,踉跄了几下,才勉强站住,手上的油纸伞从手里飞出,跌跌撞撞的跌落在地。  她整个人又落在雨里。  像八年前一样。  她不知道为什么,原来那个笑起来仿佛满世界都亮了的人不知为何不再笑了,眉眼都淋在雨里,定定的,严肃的,只看着前方宗祠匾额上黑色的两个大字,没有任何表情。  她有些不知所措,摸不清缘由,不知道他为何生气,但还是踩过水蹲下身去,捡起那柄掉落的油纸伞,抖掉伞底落着的雨,握着湿漉漉的伞柄,又撑在他头顶。  油纸伞蒙下的暗黄阴影里,他目视前方,咬着牙,嘴唇被冻得发白,冷冷的只说了一个字:“滚。”  她愣了愣,甚至不敢相信这个字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对过她,即使那时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他也从未骂过她,更没像这样对她发狠过。  海棠花下的笑面,温暖如风,被管家骂时他替她解围,语气那样温柔。静夜挑灯夜读时她听他讲故事,话语温和,声音动听。  可是这周围再没有别人,如击鼓般隆隆而下的雨声里,她不断回味刚才那个字,终于相信这话是他说的。  清影摇摇头,快要哭出来,耳畔仿佛又回绕起了幼时同村孩童对她唱的“爱哭鬼,找阿母,阿母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因为我是爱哭鬼……” 于是努力憋回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清影不明白他为何要赶她走,依旧撑着伞,执拗的举过他的头顶,哽咽着,道:“不走。我不走。”  喉头被冷风刮着,像裂了口子,嘶哑的被雨声淹没。  他却又一次推开她,这一次,油纸伞蹦跳着落到远处,尽落在雨里。她被他推开,踉跄着跌落在地上。  跌落时手掌擦过石子,划破了皮肤,她浑不在意,跪着爬向他,低低的唤了一声:“苏祁……”  那两个字夹在如注大雨里却很沉重,似乎被雨压低了,沉下来,她用尽整个身心去喊,喊出时喉咙里有甜腻的血腥味,她明白是喉咙又出血了,自从那次手术后,她的嗓子已变得异常脆弱,或许有一天她会再也发不出声。  苏祁眉毛上挂着雨水,睫毛轻颤,突然侧过脸来,揪过她的手腕,他被雨浸透的手那样冷,修长见骨的手指握着她的手腕出了一圈红印子,就连眼睛里也渗满了冷意,看着她那双无辜可怜的清澈眼睛,在雨水里更加涟涟似水,不由得更恨,脱口而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的人。”  说罢,放开了手。  她一愣,仿佛五雷轰顶。  那时在山洞外,她跪倒在地上,手撑在泥地里,浑身无力,耳边鸣鸣,明白自己是中毒了。那灰狼应该是吃了有毒的果子,才这般无力,她为他挡了一掌,那灰狼体内的毒也早已渗入她的身体里,双眼沉重的快要睁不开,她以为她就要死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就要死了。  陈旬却突然站在了她面前,扶住行将倒地的她。  她醒来时他就站在她床前。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那天月夜,在房里,他说我救你一命,你该回报我。  所以她为他偷印章。  可是——  她并未想过要害他。喉咙里更痛,仿佛有一把尖刀刺入,在里面不停的绞啊绞,满嘴的甜腥味,她强撑着,说:“我、我从没做过伤害你的事。”  定定的看着他,企盼他能相信她。  然而苏祁只是冷冷道:“你觉得我会相信一个细作的话吗?”掉过脸去再不看她。  细作……  “我不是,我不是……”她急着否认,却无法告诉他更多,告诉他她的这张脸是假的,告诉他她是那个苏府里的小丫鬟。  只因她用尽了全部力气才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能功亏一篑。  于是她只好拼命重复着,相信他会信她。  八年前的那个苏祁一定会的。  可是她错了,他始终没有相信,甚至连转过头来看她一眼都不肯。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留给她的始终只有那一半侧脸,冰冷而坚硬。  她手撑在落雨的地里,在大雨里望向他,他的脸上落满了雨水,那双迷蒙的桃花眼里没有任何温度,她的脸上也落满了雨,从眼眶里滑出,冷的变成热的,又落到冰冷的地面。  清影低下头去,望着水面里映出的自己的面容。  这张脸,被千刀万剐才换来了这张脸,她为他受了那么多苦,可他竟这样误会她。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下的那样冷,好像八年前和八年后的雨都一齐下着,被冷风凝结成冰锥狠狠砸向她,砸向她的背,刺进她的心里。    或许是我们看的太投入了,连天边下起了迷迷蒙蒙的细雨也不知道,直到雨水将沉水香熄灭,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画面一闪而过,只剩下背后细雨纷纷里零星开着的海棠林,满目的苍绿中细碎的一点红,如素女额间的那一颗朱砂痣。  “下雨了,怎么办?”慕容嫣以手挡额,望望天,担忧的道。  “还能怎么办,赶紧跑啊。”秦风道。  “跑什么跑,这儿还剩着一个呢。”我以目示意,瞟了眼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的夏襄王。  夏襄王不走,他们怎么能晾着他一个人在这儿。  “那怎么办?”秦风摊摊手。  “你们先走吧,去找人来,我在这里陪他。”一向沉默寡言的南宫拓少见的开口道。  我见他这么说,于是道:“那我也留下来等吧。”  “你先回去吧。雨该下大了。”  “没事儿,我陪你等。”我冲他笑笑。  南宫拓看了我一眼,随即目光又绕过我,看向我身后。  秦风连忙过来拉我的手腕:“犯什么傻,在这儿淋雨啊,洛洛,快跟我走!”  我剜了他一眼,低声狠狠道:“信不信我咬你。”  秦风想起昨天晚上我拧伤他的手腕,整个人一激灵,连忙撒开我的手,低着头,喃喃自语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嫣儿,快走……”说罢,拉过慕容嫣的手一溜烟儿就跑了。  看着他拉着慕容嫣的手在细雨里跑出海棠林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有些感动。  我掉过身去,看见夏襄王依旧坐在藤椅上,眼神黯淡,只望向刚刚画面出现的地方,细雨纷纷,落到他身上,他也没反应。  不知道他又想起了什么,竟如此忧伤。  “君上。”  我拿手在他脸前挥了挥,试图劝说:“君上,下雨了,咱们先回宫里去避避雨吧。”  他沉默着,开口道:“你们走吧,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他不走,我们怎么能走。  只好陪着他在这儿淋雨等人来送伞了。  天上的雨倏忽下大了,我蹲下身去,敲敲酸痛的腿,想着待在君王身边还真是不容易。君主不走,你就别想走,君主要淋雨,你也得陪着淋雨。  王宫真不是个正常人呆的地方。  还好我不是王宫里的人。  这样想着,面前突然笼下一阵阴影。我一抬头,看见南宫拓拿袖子替我挡着风雨。  从我的角度望过去,他的身影被拉长,如一尊石像屹立于纷纷风雨的天地间,岿然不动,伟岸而安静。他的目光定定的望向别处,一动不动负手而立,脸上被雨水打湿,却伸出手臂,袖子里笼着风,猎猎作响,覆于我的头顶之上,替我挡着雨。  虽然此刻的雨下得很大,即使他袖子宽大也挡不了多少雨,但我还是很开心,近来我总是为一些小事感动。我踮起脚,刚想站起来,他却一把把我按下,目光仍望向别处,却对我说:“蹲好。”声音低沉。  我缩着麻了的腿,蹲在他袖子底下,低着头偷笑。  细雨迷蒙,海棠林里一切都像是隔了层薄纱似的,朦朦胧胧,模模糊糊,雨中忽然现出了一人,依旧穿着那一袭明黄长袍,撑着一柄桃花灼灼的宫伞在细雨里穿过海棠林朝我们走了过来,她的裙袂被雨水打湿,每走一步都扫过黏泞的泥土。华贵的裙子被弄脏,可她却浑不在意,趋步往这儿过来。  江后已走到我们面前,将手上提着的另一把伞递给了我们,说着将伞撑在夏襄王身前,低低唤了声:“君上……”  夏襄王转回视线来。    于是我和南宫拓便先离开,南宫拓撑着伞,和我并肩行过水雾迷蒙的宫墙楼阁。  脚底的水已经浸湿布履,有些难受。其实我是讨厌雨天的。且不说下雨出行有多少不便,每当下雨,天空就会变得阴沉,像笼了数不清的罗愁绮恨,重重的压下来,人也会变得阴沉起来。  照这样来讲,我也是该讨厌雪天的,因为雪天不仅冷,天空也照样阴沉,可我却喜欢那满世界被冻成洁白的样子,分不清谁是谁,喜欢轻柔的雪絮飘到掌心被温暖融化的温度。  大概,我这个人,本身就是个矛盾的人。  雨水滴答滴答落在表面,顺着伞骨表面滑落。  满世界的风雨,声音朦朦胧胧。  他很少说话,我呢,又是个闲不住嘴的,便找话题与他聊。  经过上次“扔冰块”事件后,我彻底抛弃了我温婉娴淑大家闺秀的人设,恢复了我的本来面貌。  “你为什么来?是王后让你来的对吗?”  “是。”他道,并未否认。  “你为什么帮她?应该不只是同情吧?”  “这与你无关。”他淡淡答道,语气平静而简短。  似乎就真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难过,于是挑开话题去。  “南宫,上次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肯定就摔死了。”  “知道的话以后就不要坐在那么高的地方了。”他倒是没有一如既往的沉默。  见他说话,我顿时来了兴致,打开了话匣子,一箩筐说下去。  “可是我喜欢啊,我就喜欢坐在阑干上眺望夜景,望天上的月亮,望黑夜里的一切景象,让月亮离我那样近,就好像在我身边一样。”  雨水落在脚边,漾起一圈涟漪,我提着裙摆大跨步越过水坑,他撑在我头顶的伞也随之移动,一移一转的变化,配合默契,连光影都不曾改变。  “这次是个意外,那阑干不知怎么油腻腻的,我才没抓稳,摔了下去,下次肯定不会了。”  “这种事,根本不能有万一,你不要拿你的性命开玩笑。”  “你是在关心我吗?”  “我只是就事论事。”  “那我下一次要是掉下来了,你就再来救我喽。”  “可我不能时时在你身边。”  “那你就在啊。”我特意加重了“在”字的读音,伸手搂住了他的胳膊,在宫伞底下仰头冲他笑道:“或者,我可以答应你,只有在你在的时候,我才往高的地方爬,好吗?”  南宫拓微一愣神,琥珀色的双眸染上更深一层的色泽,从我手中抽出他的胳膊,转而绕向别的话题:“其实你的轻功不差。”  “可没你强。你是跟谁学的,竟然能在弹指之间飞出三丈之外?”  他又一次有意无意的绕开了话题:“洛倾姑娘好医术,”竟连上古秘术沉水香也会使,是师从哪位高人?”  “南陵菩萨婆,你应该听过吧,她也算得上是我师父了。不过沉水香倒不是她教我的,是我自己偷偷看古书学的。”  “所以你之前一直都住在山上。”他道。  我点点头:“是啊。”继续踩过一个水坑,虽然此刻我的布履已经湿透了。  “那儿,好吗?”  我楞了一下,倒是没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想想也是,是人都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感兴趣。他一个公子,在宫里住了那么些年,肯定不了解山野村民的生活。  人嘛,谁还没个好奇心。  于是我很认真的回答他:“其实也挺安闲自在的。每天,我除了帮阿婆整理整理药材也没别的事了,剩下的时间都可以自己支配,每天溜溜狗什么的,不过时间长了也会有些无聊的,所以呢,我就时不时去听老许说天书,忘了告诉你,老许是个长脸黄皮肤的老头子,因为爱喝酒,鼻子总是红红的,所以你不用担心啦。”我又调整姿势跨过一个大水坑,“再不然就去邻近的几个村子串串门,或者下山到镇子上的包子铺点心店买包子和零嘴吃,逢年过节,还下来逛个庙会什么的,日子也就一天天过去了,我也不觉得难熬,反而还挺自在的。只是……”  我猛地住了口,望着鞋尖上溅上的几丝污泥,犹豫着要不要往下说。  “其实这次,我也是偷偷溜出来的,就为了找一个答案。”  我顿下脚步:“我怀疑自己也被施了沉水香,忘记了过去。虽然阿婆只是说我因为高烧把脑子烧坏了,但我不信。既然她不肯告诉我,我就自己找真相。”  我灵光一闪,从脖颈处的衣领里拿出那枚羊脂玉,还带着我身体肌肤表面的温度,雕刻成小小的泪滴状,正面纯白,背面则是由纯白逐渐过渡到杏黄。我拇指触摸的一角正好有几道划痕,一横一竖一撇一捺,被手指摩挲的都快抚平了。  “南宫拓,你见过吗?这块玉坠。”  他眼眸一转,看了一眼,语气依旧淡漠如昔,道:“没见过也不认识。”  我心头微微失望:“哦。”将玉坠重新放进衣领里,平贴着心脏。  转过殿角,走入纷纷密雨里漫长而笔直的甬道,两旁是暗淡且高长的宫墙,遮住了暝暝日光,我们像走在天井里的人,只望得见头顶的方寸天地。滴滴答答的雨声夹着铃铛声声声作响,仿佛奏了一曲杂乱无章的乐曲,余韵伶仃,玄密深长。  沉默过后,他开口道:“洛倾姑娘,其实人活在这世上,只要开心快乐了,就足够了,并非事事都要寻一个真相。忘记自有它忘记的必要和原因。”  我一愣:“什么意思?”  他接着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现在拼命想要记起的过去,并不如你所愿。”  “如果你的过去痛苦纠结,爱一个人而不得,心有恹恹,中心摇摇,那又如何?”  我沉默不语,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在理。  或许我心里也是害怕的,才会这样一路拖着。  “上古秘术沉水香,这么神秘古老的方子,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接触到的。不管要你忘记过去的人是谁,她费了那么大劲要你忘掉过去,一定是为你好。若不然,她大可以杀了你或选择别的方式,而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方法,他却做了。单为了这点,或许你也不该辜负他。”  “可是……”  巷子尽头突然转过一个人,朝南宫拓走过来。  他忽的顿住了脚步,在伞下定定的看着我,明黄的宫伞边缘垂着铃铛,在风里丁零当啷作响,纤云背后的微光明灭不定的划过他的脸上,他琥珀色的眸子在宫伞下蒙上一层阴影,安静深邃似汪洋,开口,眼神坚定,语气平静。  南宫拓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剩下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他抓过我的手腕,把宫伞的伞柄放进我的掌心,“洛倾姑娘。”  朝那人走去。  我望着大雨里他的背影,他左半边的袖子连着肩胛湿了好大一块,步伐沉稳的一步步消失于巷尾,垂下眉眼,握紧了伞柄。  大雨依旧纷纷而下,微光乍破的天明,雨珠变得晶莹雪白,恍若下了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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