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8月31日 妈妈是五十岁那年办理提前退休的。虽然都是普通国企,妈妈的小单位可比不了爸爸上班的大型老牌国企--当然两者都挣不了几个子儿,属于给全市人民平均工资拖后腿的角色。老爸国有企业早年底子厚,早年分了套四环外的老房子;后来企业转型成功,职工踏踏实实干到六十岁退休,待遇福利都是朝上涨的;老妈小破单位却岌岌可危,大量产品滞销,职工吃不上饭,五十岁就一刀切回家了。 就像大多数被大时代滚滚洪流无情淘汰的国企职工一样,大半生忙忙碌碌的老妈一时很难适应彻底闲下来的事实,在家呆不住,天天惦记发挥余热。正好08年奥运会全民健身潮,她报了太极拳太极剑,又跟着同事爬山涉水,锻炼身体。 那时候赵斐二十出头,报了个成人高考专科班,白天商场上班,晚上夜校补课。自从中考失利,父母对她失望透顶,动辄唉声叹气,亲戚朋友指指点点,她明白这辈子完了,只能低人一头从事服务行业,同学都在进修,她却被所有人抛弃了,就像块上不了正席的臭肉。老妈天天出门正合心意,正好她一个人待着,还能落个耳边清净。 赵斐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她正百无聊赖在柜台里盯着不远处一个挑剔的女顾客,后者表示要挑选一款墨镜,然后毫不客气的把柜台里所有墨镜试戴一遍,以至于最好脾气的大姐都有些不耐烦了。 女顾客鞋子看起来挺贵--商场上班数年,赵斐已经能很熟练的从顾客衣着打扮判断出对方经济情况,乃至是真的想买商品还是闲来消遣消遣。忽然兜里手机响了--妈妈同事打来的,爬山时候摔伤了,正在医院治疗。 她是穿着商场工服跑到公交车站的,跌跌撞撞,差点摔了一跤。公交车走走停停,慢慢悠悠,她想改打车过去,却发现没带钱,最后两站地是跑到医院的。好在妈妈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还是摔伤了胯骨和胳膊,在家躺了几个月。 妈妈像是苍老十岁,而赵斐一夜之间长大了。她向班组说明家里情况,只上早班,晚上也早回家,多陪陪妈妈。有天她正帮妈妈活动胳膊,两人都累的一身汗,妈妈忽然说,“小斐,你怪不怪爸妈?” “都赖爸妈没给你报补习班,一节课好几十,一个月就得好几百,我想着你功课也不差,用不着花那个钱。” “你中考分一出来,我就和你爸商量着交点赞助费,让你上那个三加二的专科,出来是个大专,听着好听点。可钱都让你爸压股票里了,一动就得割肉。我想找你舅舅借钱,可你姥姥就留下那点钱,你弟弟也快小升初了。你爷爷奶奶也不乐意给。” “我想着,是我们没本事,把你耽搁了。你本来脑子挺好使,这两年功课也好着呢,我想着怎么也能上个大学。。” 是我自己把我自己耽误了,不怪你,也不怪我爸爸。这次谁也别想耽误我,我这次回来就是,就是要重新考一次,让所有人都看看,我能考高分,能考上重点高中。 没错,重点高中。 咬牙切齿的赵斐在2000年6月这里标了个五角星,使劲儿写上中考两个字,笔尖都把纸划破了。然后顺理成章的,2000年9月高中开学,2003年6月高考,同年9月开始大学生涯,直到2007年大学毕业。 至于要不要考研,到时候再说吧,2007年听起来相当遥远,似乎是另一个世纪的事情,也许那时候自己已经回到2017年了,相形之下十个月后的中考显然实际得多。 在2008年这里标个奥运会,还有什么大事需要提前准备?一时茫然无绪,没关系,想起什么可以随时添加嘛。 下面是最重要的一步,挣钱。抬头看看这所住了十多年,即将继续住十多年的老房子,赵斐心中充满亲切感,可也深切明白它的缺陷:太小。 老房子是老爸单位分配的,四十多平旧式两居,位置在四环外。2017年南京中心区域商品房价达到三、四万,现在才两千多块。可惜再便宜也买不起:老爸每月工资不到两千元,老妈更少,一千出头,五十岁回家后还会更低,六十岁办理正式退休才好些。和不断上涨的房价比起来,工资上涨的幅度简直太寒酸可笑了。 生活是必须改善的,房子也是必须买的,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白纸时赵斐手指有些哆嗦。小心翼翼打开来,1997年深科技,1998年鞍山合成,1999年世纪中天,2000年银广夏,2001年秦岭水泥。。 一笔一划清晰工整抄写在日记本上,反复核对,生怕遗漏些许信息--这就是钱呀。每年两只股票,还有01年和07年、08年、15年、16年几次具体到时日的A股大跌,最下方买入贵州茅台和腾讯。。 怀着敬畏翻过这页,赵斐又想起件很重要的事,翻回去在下方标上:2000年6月后开户。她现在确实没有时间精力弄这些,还是先应付考试再说。而且。。自己还是未成年人,估计得用老妈身份证才可以。 老爸要是发现这张纸,会不会被十八年后的自己智慧惊呆了?侧耳听听,电视里播放着股市风云,1999年股市还没有彻底伤害老爸这样充满幻想的散户,等他们像韭菜一样被收割一百遍之后,大概也就想开了:什么T+0金叉银叉KDJ,还不如拿住一只好票不松手呢。 当然现在和他说这些,肯定听不进去。 还有什么呢?先这样吧,把大事记在手机备忘录里随时温习,摸摸口袋,赵斐才发现自己压根没有手机--1999年手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奢侈物品,上午杜老师还跑回办公室接电话呢。 好别扭啊,微博刷不了,微信朋友圈看不了,QQ也登录不了。一整天都觉得手边少点什么的赵斐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一头趴在笔记本上。墨水带着淡淡清香,令已经相当适应无纸化办公的赵斐很不适应,但是,很踏实很实在,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字迹。 日记本被小心翼翼藏在书柜底层,一摞书底下,好在赵斐觉得丢失的几率不高:老爸老妈对她的隐私还是相当尊重的,尤其是书籍资料这些,她也强调过自己东西不许乱丢--其实即使被发现也没什么了不起,别人又看不懂,股票嘛,就说乱编的。 只剩下白纸条了。轻飘飘却又沉甸甸,这是她从2017年带回来的唯一信物,仿佛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跟着她一起穿越漫漫时光回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藏在。。哪里好呢? 书柜?写字台?床底下?似乎都不太妥当,可带在身上也是不现实的。目光慢慢顺着十多平米小小卧室四处游走,挪挪小熊台灯,再摸摸墙上正爆发“炎杀黑龙波”的飞影海报--后面是空的,显然并不安全,赵斐一时拿不定主意。 要不也夹在日记本里?不不不,还是分开比较好,万一一个有什么意外。。她的目光突然在床头静静坐着的大熊身上停住了。 自从十二岁它被她从店里带回来,二十年间从未离开过她一步。捧着一盆红玫瑰、碎花公主裙的大熊就像是她的姐妹,每晚陪伴她入睡,清晨目送她离开家门。 你。。你是原来那个大熊,还是2017年的大熊?你也跟着我一起回来了吗?还是一直在家里等着我?轻轻顺着大熊裙子摸到腋下,那里藏着带着小小拉锁的口袋,可以放一些小物品,上次她中考失利,写了封信向爸爸妈妈道歉,却怎么也没脸给出去,只敢悄悄塞到这里,告诉大熊她的愧疚悔恨。 小心翼翼把白纸条折叠成小方块,塞到大熊口袋里,再拉好拉锁。做完这一切后,赵斐紧紧抱着大熊,摸摸她耳边大红蝴蝶结,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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