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艳色的致命剧毒,安安静静地躺在药瓶子里,被那样一双染了蔻丹的玉指环着。    瓶子腹部那一圈红纸,小墨兰指上艳如情花的蔻丹,美得直叫人挪不开眼。温萦吸了吸鼻子,逐渐退散的香云之间,丝丝缕缕缠连着血腥之气。    该是他的幻觉吧。    将死之人,是不是都有这样的幻觉?    “你想死么?”    冰凉的话语粘腻缠人,钻进了温萦的耳朵里,像一条危险的毒蛇吐着信子,真让人不寒而栗。    “……不想。”    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想了。    小墨兰轻拂衣袖,把那“给温萦准备的”鹤顶红又收回了自己这里。他绣口轻张,认真地问道:“为何?”    “她还在,我不想死。”    明知道这样或许更会将小墨兰激怒,到时候直接掰开了自己的下颌强行灌药也说不定。    那样的话,他今天可就真的折在这儿了,在这个曾经还是自己“地盘儿”的小屋子里,他和封蔷共处了近半个月的地方。    他之前觉得死了也还不错——倒不是有什么艰难之处急于解脱。    跟乱葬岗的陈尸饿殍堆在一处,用不着装殓,也没人给超度,就这样变成一个随处漂游的孤魂野鬼。    要飘到麟关,时常瞧着封蔷。    倘或母亲也因为无人度化,投不了胎,现如今还游荡在人世间……那么母子相聚,就更好不过了。    鬼的容貌可以自己选择吗?那他就要恢复年轻时的容貌,做个漂亮的鬼,就是顶好顶好的事情了。    “温公子,你还真是自相矛盾。”小墨兰轻哼了一声,似乎并未被如何激怒。    只听他道:“她在或不在,对你来说有何区别?”    是啊,仔细想来,真是没什么区别。    温萦没打算跟封蔷回麟关,他不愿再走一遍母亲走过的路;封嗅知道他的身份,若是封蔷带他回去,那个人绝对不会闭一只眼;他害怕,最怕的是封蔷会跟她父亲是一样的人。    深情的时候那么深情,甜言蜜语都说尽了;绝情的时候那么狠心,能看着昔日的爱人死在自己面前,心跳都不会加快一分。    宋蛟曾说过这样一句玩笑话:你别看封蔷表面儿上跟伯父最不投机,老是俗人,大老粗之类的叫着。殊不知“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话,才真是在她这儿应验了呢!    她很像父亲么?她对自己好的时候,是不是也跟封霸天撩弄母亲那样,别无二致呢?    那就难怪了,她像她父亲,自己像母亲。所以才双双陷得那样的深。所以,他更加害怕当年的事情就此重演,重演在自己和封蔷身上。    温萦不怕死,他只是想到……如果有一天,跟她父亲一般做派,面无表情地下令将自己乱棍杖死的人是封蔷。    那他一颗心会痛到坏掉吧。    会像十年前的小夜叉一样,碎成一撮粉尘,扬在麟关的风沙里,卑微得她都不会抬眸看一眼。    真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事啊。    可就在刚才,看清了小墨兰手持那物的时候,温萦却忽然觉得……假若自己就这么服下鹤顶红,这辈子就结束了,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就在边城,离着二里地不到,却再没法子见上一面。    就算真的变成鬼魂,会看到她猩红着眼为自己大开杀戒的模样,却什么都阻止不了。    细细想来,好像比之前那样还要难受啊。    “我还真是自相矛盾啊……”温萦涩巴巴地弯起唇角,强拗出一张难看的笑颜,抬起头来。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他这样子实在不堪入目,小墨兰见状先是一怔,紧接着低低“嗤”了一声,就别过脸去,不大自在的模样。    “爱了这样一个人,如何才能不自相矛盾,你能教教我么?”    “我怎么教你!”    小墨兰很是烦躁,他甩了甩袖子,宽广的胡垂袖兜不住小小一个药瓶,被他这么一甩,骨碌碌滚落了地面儿上。    真是笑话!    他都没爱过任何人,怎么教,上哪儿教去?!    和温萦不一样,小墨兰的母亲是良家妇女。他并非是一生下来就在贱籍,孩提时候,尚且过了几年正常人的日子。    多少年前,忘了具体的念头,他被卖到春花阁来,正巧接替容颜尽毁,被发落到后院去的温萦。成了墨兰公子。    不知道什么叫爱,小墨兰心中满满的,只装了恨意。    ——恨父母将自己卖到这种地方来,虽然家里那口米缸早就见了底;恨每一个前来临幸过自己的客官,尽管有些人出手阔绰,是他所谓的衣食父母;他恨鸨母,恨任何跟他“抢生意”的妓子。    后来,他恨过让他见识到了什么叫一往情深,却将一腔情谊付给他人的封蔷,更恨好运到被封蔷这样的人爱慕着,却还不知足的温萦。    “整日对那些油头粉面的家伙卖笑,不觉得很恶心吗?”    小墨兰自言自语地,咯咯轻笑起来。    “恶心,真的恶心,我恶心那些人,也恶心我自己!不该这样的,我原本应该,应该过得更好才对!”    应该像温萦一样,遇到一个真心爱他的人,为了他什么都在所不惜的人。    封蔷就很好,再也没有谁比她更好了。    在那一向炯炯亮亮眼神里,小墨兰看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那是纯粹不掺一丝杂质的爱恋之情,那是为了一个人赴汤蹈火的凿凿决心。    “我一直盼着,盼着我能入了封蔷的眼。”    “我善解人意地告诉她你和刘季的事情,常常去找她。很久很久没有碰过皂角粉,还是趁着你劳累不得,请过了她的衣裳来洗……我只是想让她青睐我而已。”    “再多的要求,我也没有了。只不过和你一样就好,但就算是这样,她都不肯给啊!”    侧眼,余光将身旁脸色讶然的温萦纳入眼中。    原来,爱这种东西,是互相的啊……如果不是温萦,封蔷就不爱了,如果她不爱温萦了,那她也就不是现在的封蔷了。    无论如何,封蔷都是温萦的。    就算温萦不要,也永远不会是别人的。    小墨兰绝望地悟出了这个道理,却并不想哭。也是啊,没有感情,哪可能哭得出来?    踏着翘头绣鞋,小墨兰快步追上那白瓷瓶子,奋力扯开瓶塞,将那朱红药粉如数倒在手心。    温萦心道不好,心事倾吐罢了,这小墨兰一定更要杀人灭口。    只是药效未过,四肢瘫软,无论如何站不起身来,逃也没办法逃,身处绝境一般。    绝境边缘,是那张英气的容颜。微微笑着,两只圆眼儿晶亮闪耀,满满的爱慕从心中跑到眼里,又跳上了眉间。    他还想,还想再见到她。    喜欢她,想要跟她走,给她买糖葫芦,发发也买,糕糕也买,想再听她叫几声温哥哥……    哪里来的那么多顾虑啊,喜欢一个人,不就是克服一切障碍,无论如何都得跟她在一起么?    方才那如梦似幻的场景里,母亲飘忽渺然在温萦耳边说了一句话——孩子,我不后悔。    她不后悔,也不要他后悔,是这样吧?    “你,你等一下,我……”    温萦乱了方寸,嗓音沙哑,慌张道:“不要,不要,我去跟封蔷说,她会给你赎身,你离开这里,遇到,会遇到更好的人。”    “你,我,我求……”    我求求你,不要让我连一次反悔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离开人世,做鬼也不得安宁。    “遇到更好的人,你觉得可能么……这世上还会,再有一个姑娘吗,跟封蔷一样傻,一样好?”    再也不会有了,见过封蔷这样的女子,他也绝不可能再退而求其次啊。    小墨兰惨淡地笑着,恨自己是这样一个矫情的人。高不成低不就,还没有温萦那种好运气。    他道:“温公子,别为了活命就骗我,要是我一不小心,当了真怎么办?”    滞缓地闭上双眼,小墨兰继续道:“下辈子,把她让给我,可以吗?”    “……不可以。”只是片刻迟疑,温萦回应得很是果断。    这辈子不可以,下辈子也不行。不答应就会死?那也绝不能拿这个当筹码来置换!    “切,就知道不可以。”轻笑一声,并未睁眼。    小墨兰一直笑着,口吐兰香:“温公子,总是想着那些虚的东西有什么用呢?那么好的运气别人抢都抢不来,不要把它浪费了。”    说罢了,侧身,掩面。    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小墨兰垂下了手,唇角沾染了明艳的一抹红色。    这颜色,真是危险而诱人。    鹤顶红没有味道,只是温萦却觉得,周遭血腥气愈发浓烈。他很害怕,很想逃离这个地方,逃到封蔷的怀抱里去。    “你!”    “咳,真恨你。”被□□灼伤的口腔和喉管,火辣辣的疼,小墨兰艰难道:“恨死你了,咳咳咳,要是,要是你早死了……”    ……算了。    要是他早死了,封蔷也不会爱自己的。    真是,羡慕啊。    真是,嫉妒呢!    小墨兰倒下的时候,温萦只觉得眼前一黑,脑海也跟着空空一片,什么都不知道了。    与此同时,封蔷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百尺长绳。    她紧张地看着绳子,絮絮碎碎地念道:“绳子啊绳子,靠你了啊,这次就靠你了。要是你没把温萦给伺候好,到时候他怨恨起我来,我可唯你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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