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就是积玉潭了。  积玉潭是个不大不小的水潭,从玉泉寺前流过的那条小溪,汇聚到这潭水之中,再分成几股水汊流出去。梁宣这一年多来在玉泉寺生活,走遍了玉泉寺周围的土地,当然也来过这积玉潭。只是潭的对面却没有去过,这一次行嗔却正是去了积玉潭的另一边。  梁宣不禁越发好奇。月光之下,只见潭水对面那一丛密林里,幽深荫翳,诡秘莫测。掩映的树叶深处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阴森之感,梁宣不禁觉得心中惴惴。  行嗔到底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怎么会深更半夜来到这鬼地方?而且闻琴到底在哪里?    他正这样想着,前面行嗔已经走进了那片密林。梁宣也跟着进去,走了几步,里面阴湿不已,脚下还有些打滑。但是再往里走,就发现脚下有人工踩出来的小径。顺着小径一直往深处行,拨开树丛,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只见一道小溪从脚下流过,小溪的对面是一个花圃。夜色之中,梁宣也能分辨出花圃外面的一圈篱笆还有花圃边上栽植的巨大芭蕉、竹子、红枫等等树木。  踏上这片隐秘的土地,梁宣觉得越发神奇。想不到积玉潭边还有一个秘密花园!    很快他就发现这溪水居然还冒着热气:温泉!梁宣忍不住停住脚,蹲下身来,想要伸手到温泉之中试试那温度,却被行嗔制止。行嗔微微向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要多事,不要多话。”  梁宣点点头,跟着行嗔绕着温泉走,一面又见这温泉分成几股,环绕曲折,只觉得这四周的空气都变得热了。温泉之中生长着一些水生植物,竟然在夏夜里开了花,或白或黄,大如团扇,小如龙眼,具各芬芳。  这里处处都是北国难见的阔叶绿树,看得梁宣眼花缭乱。行嗔在一棵小灌木前停下来,那灌木长枝伸出,如邀客一般,长枝之上却生着倒垂的花朵,宛如灯笼,火红耀眼,月光下分外醒目。  定睛一看,树枝之上,与那些灯笼一起挂着的,还有一个小铃铛。    行嗔轻轻晃了晃那铃铛,声音清脆,很快就有一个平平板板的声音从前面的凤尾竹后面传出来:“是谁?”  “师父,是我。”行嗔恭声答道。  那声音听出了行嗔,但是却仿佛很生气似的道:“你?你来做什么?”  “师父,我带种子来了。”行嗔的声音依然听不出喜怒,平静如斯。  只见一个光秃秃的头,从凤尾竹后面探出来。这人油光发亮的前额,浓眉立目,生得白净,鹅銮鼻,厚嘴唇,一双眼睛却冷冰冰。更怪的是,他的耳朵上还横插着一枝绿叶,叫人看了哭笑不得。  他望见行嗔,略点了点头,脸上那肃然的表情稍微和缓了下来,但是很快就发现行嗔后面还跟了一个人,当即就变了脸色:“怎么?还有外人来?”  “师父,这是梁小施主,就是剑离师傅新收的那个小徒弟。今晚上的事情,多亏了梁施主。”  梁宣心中一奇,暗想他说的那“今晚上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他可从来没有帮过行嗔什么忙啊。  那人盯了梁宣一眼,手上却拿了一把剪刀在修剪枝叶,梁宣心中一动,暗道:“早听说玉泉寺中有一位花痴僧人寂叶和尚,养花成癖,终日与花为伍,经年不见其人,难道就是眼前此人?”    那和尚道:“虽是如此,却也不好。”他顿一顿,又问梁宣道:“少年人,我问你,你师父今晚如何说的?”  梁宣一呆,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不知如何回答,只听行嗔又道:“剑离师傅没什么话说,只说是随寂叶师父的意就好了。”  梁宣听了这话,心下了然:“这和尚果然就是寂叶。想不到此人从来不见踪影,竟然隐居在这样一个地方,还有一个秘密花园,也真是花痴了。”  寂叶和尚点点头,招呼行嗔道:“行嗔你过来,将种子与我。”  “是。”行嗔答应着,举步便走,梁宣当然也跟着。走到寂叶跟前,寂叶却瞪眼望着梁宣道:“你这小子来做什么?”  梁宣愣了,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寂叶哼了一声,递给他一把剪刀,指着旁边一棵八角鹅掌绿树道:“将这树上的枯枝枯叶剪掉,堆在一起收好了。”说话语气不容置喙,就好像命令一般。  梁宣拿着剪刀站在那儿,望着寂叶和行嗔走了。心中哭笑不得。    他坐下来,这里月光如水,正从鹅掌树之上照下来,丝丝缕缕的光被树叶筛成了轻纱。远处还有温泉的水静静流淌的声音,虫鸣越发寂静。  往花木深处望,依稀看见寂叶和行嗔站在一处,互相看着脚下的什么东西,在指指点点。  梁宣越发弄不明白了,他拿着剪刀,拨过鹅掌树的树叶来,剪掉了几枝。那鹅掌树树叶甚大,八角伸出,如手掌一般,墨绿发亮,树上还开着些白色的花朵,发出刺鼻的气味。他凑过去嗅了嗅那白色小花,摇了摇头,觉得一点都不好闻。  手中剪刀又解决了一些枯枝,将枯枝拢了拢,心中忽然想到:“我怎的真的剪起花来了?我明明是来见琴儿的呀!”他当即心中焦急,担心闻琴等得极了,万一走了可怎么办?于是便加紧将那些枯枝都剪了一些,看看差不多了,拢起来,用衣服下摆兜好,往行嗔和寂叶和尚那里去。    越走越近,他们二人的交谈也越发清晰起来。只听寂叶道:“以后就不用再种了。这种子你也不必去取了。”  行嗔道:“师父何出此言?难道师父竟然要放弃了么?咱们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  寂叶苦笑道:“是啊,坚持了这么多年,我却仍然种不好这紫夜莲华!还种它作甚?今月的这批,仍然与往常一样!罢了,罢了,我寂叶妄称花痴,钻研数十年也种不出一朵紫夜莲华……”  “师父,这紫夜莲华乃是西域的异种,师父也说过此花虽产自西域,但是习性全不似西域花草,难以捉摸,也是情理之中的。”  “你就不要多说了,这些种子就拿回去吧。你每月偷取剑离施主的种子,也不是什么好事。多做无益……”  梁宣听到这里,心中有些激动,脚下不稳,晃了几晃,但是已经被寂叶发现了。    寂叶喝道:“偷听的快出来!鬼鬼祟祟的,何不到这儿来听?”  梁宣吐了吐舌头,硬着头皮走出来。谁想到对面寂叶的背后,树叶也动了动,从后面闪出一个人来。梁宣一见了那人,当即大吃一惊,叫道:“琴儿!是你!”手中的动作一送,那兜着的枯枝枯叶当即落了一地。  后面闪出来的那人当然是李闻琴,她也是又惊又喜,轻呼道:“宣哥!”但是很快声音就被寂叶的声音盖了过去:“啊呀!你这小子,当真没用,这叶子落到什么地方来了!”声音又惊又怒。  梁宣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枯叶全都落了下来。只见地上一个小小的花盆,盆里生着兰草一样的叶子,又高又长,已经被那些枯叶所掩埋。  “对……对不起……我……”梁宣慌忙解释,寂叶怒道:“多话!快将紫夜莲华上的枯叶弄干净!”    梁宣连忙蹲下身来,用手拂拭,耳旁寂叶又怒道:“轻一点!轻一点!”闻琴也过来帮忙,梁宣一看见她那双白玉一般莹润的柔荑,心中先自一荡;这寂叶的火爆怪脾气,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梁宣满眼里只看见闻琴,看见闻琴那双手。他竟然忘了动作,只是呆呆看着闻琴,笑道:“琴儿,你……你怎么在这儿?”  闻琴微笑看着他,只是不语,已经将那花盆里的枯叶清扫干净,然后端起来向着寂叶:“大师,方才一时大意,多有得罪。我也不是有意偷听的。”  寂叶看着他俩道:“原来你们认识?”  闻琴红了脸,并不说话,梁宣还呆呆地望着闻琴笑,寂叶看着这二人的尴尬样子,那眉毛当即又皱起来,正想要发话,行嗔先说道:“师父,这是闻琴施主,是跟梁小施主一起入泰山派的,师父莫责怪。”  寂叶冷然看了他们一眼,接过闻琴手中的花盆,心中一动,忽然道:“紫夜莲华的叶子已经脏了,你小丫头就去那边温泉边蘸水擦拭干净,还有你,”他指着梁宣道,“也去帮忙算了。”说完,他便转身,捧着一朵黄色的花朵说道:“行嗔啊,你过来这边,帮着我给这金合欢授粉,哪里也别去。”  闻琴红脸看了寂叶的背影一眼,抿了抿嘴,拿着花盆起身便走;一眼看见梁宣还傻傻地坐在地上,不禁更加难为情,跺了跺脚,轻推了他一下:“傻子,还不走么?”  梁宣呆了一下,当即答应道:“是!”爬起来,又看见闻琴的面庞在月色之下羞红欲醉,美不可言,心中又觉得轻飘飘的,一把就牵住了她的手。  闻琴有些着急,想要挣脱,但是梁宣攥得紧,挣不脱,更加难为情。只想着快快离了此地,便向河边走;没走几步,寂叶又喊道:“错了错了!那边才对!”  闻琴转身,看见冷肃的寂叶正朝着金合欢花的背后努着嘴,于是又拽着梁宣往那方向去了。    ※※※※※    梁宣和闻琴并肩坐在草地上。  积玉潭像个巨大的镜子,倒映着夜晚黑黢黢的大山,倒映着宝蓝色的天空和漫天的星星。近处的金合欢花旺盛地开放,在他们背后充满着合欢花醉人的芬芳,金色的花朵细碎,在月色之下黄也染上了白,如梦中的云霞,飘浮在枝头梢畔。  旁边不远处的温泉边,水轻柔慢淌,舒缓如同摇篮眠曲;水边生着一种梁宣不认识但是很好看的白色花朵,犹如莲花一般,正含苞待放,芬芳满目,圣洁晶莹。  梁宣一下子往后躺倒在草地上,满足地望着身边的闻琴。  整个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几个月来,梁宣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与闻琴离得这么近。他的心变得柔软了,一如那潭水中浮荡着的圆圆的月影。  闻琴却在跟他絮絮叨叨说些别的事情。    “我来这里等你。见这小花园幽静,便好奇走了进来,不小心碰了一棵兰花。我哪里晓得这兰花这样娇柔,连摸也摸不得,就叫那寂叶和尚拿住了。他让我一直培土,我偷听他讲了几句话,谁想到竟然碰到宣哥你。”  “恩。”梁宣口中答着,从草地上坐起来,看见闻琴的手持着一方玉色的帕子,在温泉中蘸了蘸,帕子湿了,手也湿了,和那帕子在月色之下混作一处,朦朦胧胧,看不分明。闻琴用手帕蘸着温泉水,轻轻擦拭着那兰草样东西的叶子。  “宣哥,你好奇这紫夜莲华的事情了么?”闻琴以为他盯着紫夜莲华,便问道。(其实,他哪里是在看花,分明是在看人。)  “什么?”  “说是西域的花草。这和尚一直在种这花,但是始终没有成功,似乎没有开花。这花是剑离掌门从昆仑山带来的,寂叶和尚酷爱花草,便让徒弟偷了花种来。”闻琴道。  “哦,是么?”  闻琴有些脸红,道:“我一直在他们旁边不远,所以听了一些,记得多些,我可……我可没有偷听啊。”她在解释自己没有偷听,可是梁宣哪里在乎这些呢?他的心思全在闻琴身上,什么紫夜莲华,什么种子,他可全然没放在心上。    “宣哥,你……你在听么?……你老是看我做什么?”闻琴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  梁宣愣了一下,盯着她的面容,呆呆地停了几秒,突然一笑,转过头去,抬头望向那天空。“没……没什么……”他挠挠头说。  “没什么?不对,肯定有什么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梁宣有些紧张了,他从身边的草丛里随手摸出了块石子,往空中扔了出去。“真没什么事……”  闻琴却不依,一个劲儿催着他问。梁宣憋不住了,他控制着自己的目光,瞟了一眼闻琴月光下娇美的脸蛋,脸一红,慢吞吞地问道:“琴儿,你……你这段时间身子觉得如何?”  “身子?挺好的呀……也没生什么病。”闻琴愣了一下。  “你气喘的毛病好了么?”  闻琴笑道:“说到这个我还想跟你说呢,不知何时开始,我的这个不足之症竟好了呢。真是万幸。”  梁宣没把她这句话放在心上,又问道:“那你……你最近吃了什么?”  “吃什么?还能吃什么?人家吃什么我吃什么啊,怎么突然问这么个傻问题……”    梁宣将手指蘸了温泉,摸着那紫夜莲华的叶子,往外轻轻拽着,又向里抠着花盆的一小块土皮,嗫嚅着说:“我怎么觉得,几个月不见,你……你变得更漂亮了……”  闻琴望着他那不敢看自己的样子,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又惊又喜,胸脯紧张地喘起气来。她抿了抿嘴唇,捂住有些发红的脸,好像生怕自己的羞涩欢喜会被他看见似的:“你……你疯了么?说什么疯话!我……我还是我啊……”  梁宣转头,看见她那样子,自己倒笑了,打趣说道:“是了,我看错了,今晚上天太黑,看不清人的样子……”  闻琴又不高兴起来,凑进来,扭着他的胳膊,道:“哎,今天是十五好吗?还嫌黑,那可真是没办法了……”  “为什么不在白天呢?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见……”  “你还说!就这样,还是我辛苦求来的!白天更不好,容易被人发现,我求了师父叫我每月十五放一天假,下山一趟,其实就是来看你!”  “那你怎么不白天来?”  “白天我要去城里啊,晚上我才上山来。”    梁宣坐直身子,正儿八经地问她:“琴儿,你一个女孩子晚上上山么?”  闻琴看着他担忧的表情,脸上诡异地笑了笑:“怕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什么场面没见过,生里死里都经过来了,还怕这个?再说,左右都是咱们泰山派的地盘,晚上不会有什么土匪……”  梁宣不以为然地道:“不行!这个绝对不可以。你听我的,以后不准再犯这种傻事。”  “不会有事情的……”  “说不行就是不行!”梁宣坚决地道,定定地看着闻琴的眼睛:“琴儿,我跟你说,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以后十五我不会再来,就算你愿意等我也不会来。所以你就别再这样了,听到没?”他严肃地望着闻琴。  闻琴见他这副正经八百的神色,方才脸上的娇羞全都不见了。她心虚地垂下脑袋,像个孩子一般沮丧。    梁宣见她不说话,于是又加了一句道:“你知道我的个性,我说得出,便做得到。”  闻琴抬起头来,忍不住埋怨道:“你就这么狠心!我还不是要为了来见你?你舍得半年不见我,我……我还舍不得呢……”  梁宣一呆,瞧见她眼圈都红了,红唇嘟起来,眉毛挤在一处,楚楚可怜的样子。转眼他的心就软了。  闻琴说着,就赌气站起来,梁宣慌了,赶忙也站起来,问道:“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回桃花峪!反正你又不想见我……”  这下子梁宣可没辙了,忙站起来,挡住她道:“这又是干什么,我不过才说你几句嘛,至于这样么?”  闻琴两眼委屈地看着他,他的宣哥从来都没有说过她,可是今天晚上,本来是欢欢喜喜地来见面的,她有好多话要对他说。可是他却严肃地像个老头子。    方才那会儿他还害羞地说她漂亮,可是怎么转眼间就换了个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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