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薄西洲在走廊上刁难自己的属下,玄祁穿着一身宽松的灰白色浴后袍立在屋中,难得地有点犹豫:该不该出去解救凤游两人? 正在这当会儿,薄西洲已然带着千凤和陵游走进来了。 玄祁就站在屋中央,望着红衣少女轻巧进来。 两月不见,她似乎又高了一些,也似乎出落的更加俊俏了。 真是奇怪,他总觉得她的模样该是分毫不差地印在他心底的,但每次见她,又总觉得记得还不够仔细,又总觉得,她比记忆中越发美丽了。 薄西洲却也是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看他气色甚好,没有负伤迹象,登时放下心来,而后,便准备拉台子唱戏。 径直走到屋中的圆桌前坐下,薄西洲笑道:“怎么,常四小姐不是也在吗?请出来一起坐坐吧。” 千凤和陵游笃定地立在门边,一步也不肯再往里走,此刻闻言,两人忙都瞅着玄祁看。 玄祁也走过去坐在桌旁,神色倒是也自然,道:“常四小姐不在这儿。回城的路上遇见她,他们府里的马车坏了,下车走动的时候又扭伤了脚,所以我便送了她一程。” 他既直言,薄西洲遂也不再拐弯,柳眉一挑,看向门边凤游两人,道:“小千子跟陵游不是跟你一起的吗?怎么他们俩载不了就偏要你载呢?” 玄祁看着薄西洲,直言道:“当时她靠过来的时候我没有想太多,后来才发现推脱不了了。是我的不是,下次不会这样了。” 千凤一手挠着身后的门,心想平日里杀伐决断的老大在薄家小姑娘面前总是认错认的像家常便饭一般。 孟福匆匆送了薄西洲喜欢的茶点上来,又逃也似的匆匆下楼去了。 看他态度坦然,薄西洲心里稍稍舒坦了些,她哼了一声,道:“我口渴了。” 玄祁遂在千凤和陵游冷汗涔涔的目光中从容给薄西洲斟了一杯茶,再递到她手边,道:“小心烫。” 薄家小祖宗遂又哼道:“我要吃那个杏仁。” 于是玄祁便又利落的剥了几个杏仁,再从怀里摸出一张干净的绣帕来盛好,递到了她手边去。 瞄见绣帕一角上那朵绣的歪歪扭扭的海棠花,薄大小姐忍不住嘴角一弯,心头的气登时都消尽了。 喝了两口茶,吃了几口杏仁,薄大小姐抱怨道:“那干嘛带她回渊影阁来,直接送那常月英回去啊!” 玄祁道:“一进城,常四小姐就说马上颠簸的脚疼受不住了,所以我只好先带她来阁里休息片刻。只有一盏茶的功夫而已,而且她只在大堂坐了坐,之后常府就来人接她了。” 薄西洲猛的一拍桌子,门边的千凤和陵游都吓的一抖,只听她道:“她是不是一路抓着你的手进来,然后还不停往你怀里蹭对不对,你说啊是不是?” 玄祁认真想了想,道:“似乎是有。” 薄西洲道:“你怎么那么傻,那常月英摆明了要占你便宜吃你豆腐啊,这你都上当!我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她对你居心不良吗!你怎么不听啊!” 玄祁又想了想,道:“上次说的是李都尉家的小姐,并没说这次这个。” 薄西洲语重心长道:“这个常四小姐也是一样的,下回见了你就离她远点,记住了吗?” 玄祁顺从点头,道:“好。” 这两人的对话已经让千凤和陵游满头黑线,好在薄西洲气已尽消,接收到老大瞥过来的眼神,他们两人忙忙撤了。 下楼到了大堂,半天不吭声的陵游终于说了句话,他道:“如果我去请教老大 ‘何为男人的尊严’,他会不会一刀砍了我?” 千凤拍拍他的肩膀,道:“好歹出生入死过,老大怎么舍得砍你——他只会让你去给大小姐做毒.药试验品。”说罢白衣翩跹,飞身走了。 城郊的顾园傍着柴桑山而建,是京城附近以风景著称的名园。 上任主人是已故的大文豪曾篆,自三年前他过世后这园子便易了主人,只不过,这新主人有些神神秘秘,也并不在这顾园内常住,身份至今是个谜。 顾园不大,前后两庭,后.庭中有小路直通半叶谷。 说起来,半叶谷也算作京郊的一处胜景,因海棠树而闻名。 半叶谷中有着江庭国内最为古老的一棵曼殊海棠,至今已有五百三十年的树龄,因其每每叶枯时开花,花落后复又生叶,加之花色鲜红似火妖艳高贵,像极了传说中生长在鬼域冥府的曼殊沙华,因此得名曼殊,也有人叫它彼岸棠。 除了这株彼岸棠外,半叶谷中也不乏其他形形.色.色的海棠树云集,每到初夏时节,海棠花开,满谷鲜红粉白,真可谓香阵若云,接天蔽日。 曼殊海棠开花季节,树下会生长一种毒草,名曰不归,言下之意,若中了此毒,便再难从鬼门关回来了。 此刻,薄西洲便蹲在树下,拿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挖土采毒草。 玄祁从顾园后门处随便翻找了两把小药锄走过来:自从他买下了这个园子之后,这里几乎已经变成了薄西洲专属的毒草实验田,园子里随处可见形形.色.色的药草、毒草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封禁术结界,阁里的弟兄们来过一次中过招之后,就都再不敢来第二次了。 此刻,看见她徒手挖着不归草,玄祁登时眉头一皱,走过去抓住她的胳膊,道:“不是说等我拿了药锄再来采的吗?怎么又徒手去碰那毒草?” 薄西洲嘻嘻一笑,道:“没关系,这草的毒我已经能解了——上个月调出来的解药。” 玄祁眸色一沉,道:“谁帮你试的药?” 薄西洲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我自己试的喽,顺便稍稍体验了一把这草的毒性,”说着眼珠一转,俏皮笑道:“说真的,这草真不愧是天下奇毒——我只试了第一层就已经要不行了,以后有谁跟我结了什么仇的话,我一定要拿这草去治他,一定很解气。” 玄祁不悦,道:“不是说了等我回来帮你试?” 薄西洲摆摆手,道:“算啦,你这人自带抗毒体质,你来试哪里会准?” 不知因何缘故,玄祁多年来一直日常服用着少量毒.药,剂量不大,不会对身体产生危害,倒是给他养出了一个抗毒体制,不管什么毒.药到他身上都至少要生生减去两三分的效力,甚至一些毒性较弱的药,如今对他已经完全无效了。 玄祁仍旧攥着她的手腕不肯松开。 这不归草的毒性尤为厉害,常人只要沾上,会在半个时辰内经历三层疼痛敲打,第一层名为锥心,第二层名为碎骨,第三层则为求死,只因到了第三波疼痛到来时,中毒之人早已神志尽失,只一心求死,以此结束这种痛苦。 玄祁陡然烦躁极了,向来平稳无波的声调也高了不少,他道:“薄西洲,你什么时候能守一次承诺?还是你答应了我的事就这样不放在心上?” 她认得他已经太多年了,自然不会不知道他连名带姓喊她的时候,心中必定已经光火了。 这人攥着她的手紧得发痛,薄西洲蹙着眉推推他,道:“喂,很痛哎。” 玄祁松开手,薄西洲的薄纱衣袖下的皮肤上登时隐约可见几道红痕,玄祁又是一阵懊恼,脸登时完全耷拉了下来,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见他如此,薄西洲遂站起身,拉着他向旁走了几步,远离那几株不归毒草,而后也不在乎地上的落花树叶,拉着玄祁席地就坐下了。 玄祁仍是一副冰山脸,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别扭,薄西洲心觉有些好笑,但面上仍正经地把右手衣袖撩开,一段雪白臂膀递到他面前。 她道:“干嘛一声不吭?想赖账?——你看清楚了,这可都是你的手笔,我都痛死了,你还不快帮我揉一揉消肿?” 玄祁虽不言语,却还是慢慢伸手覆上她的手臂和手腕,一手托着,一手轻轻运着力道给她按摩。 薄西洲软着语气道:“真是的你,我不就食言了这么一小回么,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这样才刚回来就跟我生气。” 玄祁只是看了看她,仍是绷着脸,没说话。 薄西洲笑道:“喂,解药也找到了,这不归草你们以后也就可以用了吧?你们渊影阁可是又欠了我一个大人情,玄老板。” 玄祁手上动作一缓。 他从未向薄西洲透露过渊影阁存在的真正意义,如果有可能,他甚至希望可以一直把这个秘密瞒下去。但是,她一天天长大,褪去童年的幼稚天真,有些事情似乎就算他不说,聪慧若她,也早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而存留在这个秘密外的唯一一层窗户纸,就是她始终未曾质问过他。 没有问过为何他的行踪总是这样飘忽不定,没有问过他为何总是负伤归来,也没有问过,渊影阁这样区区一间武器行,为何在其中竟有这样多的武功高手。 她似乎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问询时机,又似乎是在等他自己找到那个合适的吐露时机,主动相告。 玄祁心中一叹,道:“以后不准再这样一声不吭自己去试药了。” 看他神色如此严肃,手上的红肿已经消了大半,红衣少女遂抽回手臂抱在胸前,逗他道:“干嘛?凭什么我就得听你的?” 玄祁皱着眉半天却答不上来。 薄西洲遂好玩地把头凑近他,弯着眼睛,手却攥紧了自己的裙边,道:“这样如何,玄大老板,不如你娶了我怎么样?不是都说妻从夫命吗,你娶了我,我不就要听你的了?” 玄祁一瞬间被惊得有点愣,不知道她这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为何就泼辣大胆到了这种地步。 向来泰山崩于面前都能面不改色的玄祁竟也有点惊慌,看他忙忙把脸转看去看别处,薄西洲脸上忍着的红晕也开始泛滥,而后,她弯着的眉眼有些浅淡了,变成了一个类似失望的弧度。 在沉默的尴尬侵袭两人之前,薄西洲已然又展颜笑开。 她戳了戳他的手臂,道:“喂,你干嘛?我跟你闹着玩的。” 玄祁闻言,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却也似乎有了些货真价实的恼火,他道:“这样的事也是能闹着玩的吗?!” 薄西洲笑嘻嘻地晃着他的袖子撒娇,玄祁也不拿回袖子,也不说话。 半叶谷里,风拂花落,火红妖冶的彼岸棠花瓣,带着清幽的香气,洋洋洒洒落了两人一身。 薄西洲仰面躺下,望着枝桠火红芬芳的彼岸棠树冠,道:“喂,你看这海棠树和花,多好看。” 半晌,却没有人应声。 薄西洲心中一阵明明暗暗,只觉得疲惫。所以也不再理玄祁,只是闭上了眼睛。 不大会儿后,身旁一阵悉悉簌簌的响动,熟悉的青木香夹杂着浴后皂荚的清香传来,玄祁躺在了她身旁。 他一手将她揽进怀里,一手顺势给她枕在头下当枕头。 玄祁不常会这样亲密地靠近她,薄西洲一面暗自开心着,一面忍不住心头小鹿乱撞。 这样呆了好一会儿,她听到头顶传来他几不可察的一声叹息,而后他道:“我是你的,敏敏。” 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而且还是这样的郑重笃定,仿佛是一个承诺。 头枕着他的胳膊,鼻尖轻轻触着他的胸膛,薄西洲的心跳的飞快,忍不住伸手到胸口,轻轻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好让自己找到一个支点。 她乖顺地轻声答道:“嗯,我知道。” 玄祁似也是稍稍松了口气,而后忍不住轻轻收紧了手臂,垂头在她发顶一吻。 谷中万物静谧,只有头顶的海棠清幽芬芳,悄然陪伴两人。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