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宓妃

如故回到客栈时，霍雁翎正在客房里等她。　　见她走进门，霍雁翎遂站起身，道：“怎么样？见到了吗？”　　如故坐在一张八仙桌边，道：“嗯，算是。”　　霍雁翎坐在她对面，顿了顿，方道：“是你要找的人吗？”　　如故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道：“也许。”　　霍雁翎反问道：“ 也许？”　　如故喝了口茶，复又撇下茶杯，唇边带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道：“我好像确实不擅长这个，不知道该从何处认起。你呢，霍将军，可有什么经验可以给我借鉴的？”　　从来到这姑蓬镇开始就心绪不宁的如故，此刻似乎终于恢复了些往日的神采。　　如果说这次初至凡界时，霍雁翎尚且不清楚如故所谓“找人”这件事背后的严重性的话，那么这两天来如故完全反常的表现也足以向她证明了——她们此次下界来找的“邱子参”此人，对如故而言绝非一般。　　此刻见她终于像往日那般神态自若起来，霍雁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然而，她倒是十分认真地想了想，道：“确实，认得一个人就是要从他的相貌开始，但若相貌都全非了，又该从何处认起？”　　如故笑道：“你怎么又问起我来了？”　　霍雁翎道：“我只是觉得，这确实是个难题，若是我的话，也是一样束手无策。”　　如故抬眼看她，挑了挑眉，而后道：“若有想找的人，不妨告诉我。虽然我的到现在还扑朔迷离，但是你不见得就会像我一样倒霉。”　　霍雁翎失笑，越跟这如故接触，越能体会她古灵精怪之处。　　桌上的灯花爆了一下，温黄的灯火也跟着跳了几跳。　　霍雁翎坦诚道：“我确有一个想要再见之人，但是那人已经死了，四千年前，战死在了晏州的战场上。”　　如故看着她半晌，忽而笑了，自嘲道：“我也应该像你这样想的开才对。”　　霍雁翎摇了摇头，道：“如故，你是年长了我三万岁的神女，生死轮回所见想必也不在少数，又怎么会想不开？”　　看着霍雁翎认真的神色，如故忍不住又沉默了。　　她起身走到窗边，弦月当空，周遭一片宁静。　　她道：“是。那样的人只有一个，即便转世，即便是一样的灵魂，面貌全非，记忆也不复存在，甚至也已经爱上了其他的人，他又究竟还是不是当初心心念念的那人？”说着回头去，笑看着霍雁翎，道：“你说呢？”　　她的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那邱子参便是她“心心念念”的爱人的转世。　　想起那日在参木宫中目睹的如故与重尧神尊的一幕以及在八荒这些日子里听到的传言，霍雁翎登时眉心紧蹙，觉得有些糊涂。　　如故背靠窗子看着她，甚是随意道：“有什么想问的，不用客气。”　　半晌，话到嘴边，霍雁翎却还是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看着她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如故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霍雁翎的记忆在一点点找回，也因如此，她身上雷厉风行的军旅气息也愈发浓厚起来，除此之外，她独有的近乎呆板的克己复礼的行为模式也每每让如故觉得有趣。　　此刻，如故笑道：“你竟然还真的能忍住？从参木宫回来到今天少说有十来天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霍雁翎下意识地去抚了抚自己耳后的碎发，轻咳了一声，道：“那日误打误撞听到了你们对话，已经是我不对在先，这样的事如此私密，又关乎你们两人的声誉，你既没有提，我便也不该说。”　　似是觉得她的对答有趣极了，如故揉了揉自己的下巴，忍不住又笑道：“原来如此。”　　而如故向来是遇到老实人就忍不住逗上一逗的顽劣性格，很快便又道：“八荒中是不是有许多我跟重尧的传闻？霍将军，你觉得，我和重尧是什么关系？”　　不知有无觉察如故的玩笑之意，霍雁翎的神色仍旧不乏认真，她简短道：“他想要存异，但你却不想求同。”　　面对如此诚恳的答案，如故竟也嬉笑不起来了。　　她面色一转，看向窗外，道：“我跟他的分歧早已太深，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　　半晌，霍雁翎道：“如故，你当真杀了她吗？那个叫苍桃的魔族人？”　　如故侧着脸面对她，点头道：“是。”　　如此干脆利落的一个字，霍雁翎登时有些说不出话。　　如故笑道：“虽然很想保持在你心里的美好形象，但看起来还是太难了。辜负了你的期望，雁翎，我本非什么良善之辈。”　　霍雁翎放在桌上的双手轻轻绞了绞，仍是不知该说什么，心头所感也是一言难尽。　　而从这种种交杂的情愫中，一种难以忽视的疑惑逐渐成型，盘盘绕绕。　　她看着如故立在窗边，伸手将窗扉推到最展，潮暖的夜风登时涌进来，挟着阵阵槐花香。　　如果曾经那么爱着那个人，甚至不惜牺牲他人的性命来维护这份爱情，如故跟重尧，又是因何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如故回转身来，道：“我要想个法子进到邱府里去再仔细探探，你是跟我一起，还是自己在凡界溜达？或者，你想回南荒吗？”　　霍雁翎一笑，道：“我答应了长右神使要监督你尽快回南荒，自然是要寸步不离的。”　　如故不置可否，坐回桌边，道：“那邱家夫人确实病的很重，依我看，若这样拖下去，应当熬不过两个月了。”　　霍雁翎登时感到心酸极了，道：“姑蓬镇里都知道邱家夫妇与人为善，即便是穷人家的孩子也愿意接济他们上学堂，若这样的人都要落的如此下场，天道又究竟为何？”　　如故弯了弯嘴角，道：“那，我们帮帮他们，如何？”　　霍雁翎一愣，脑海中闪过冥王静息严肃的面容，而后迟疑道：“不过，静息殿下不是说——”　　那日得到了邱子参在凡界的具体情况后，冥王静息特意亲自跑了一趟南荒，实在是为了亲自叮嘱如故，让她莫要在凡界乱来。　　如故一摊手，道：“你自己说的，如果放任下去，天道都不像话了。”　　看着如故跃跃欲试的神情，霍雁翎陡然有种要被拖上贼船的预感。　　她扶扶额角看着如故，道：“你会医术吗？”　　如故道：“□□我在行，救人不太行。”　　霍雁翎哭笑不得，道：“那你准备怎么帮？”　　如故用手指骨节敲敲桌子，道：“方才我在邱家，听邱子参提起了个 ‘百草医仙’，你可听说过？”　　霍雁翎摇摇头，道：“这是我第一次来姑蓬镇附近，不是很清楚这里的状况。”　　如故神秘一笑，道：“明天我们就出去打探一下，要是能找着这个百草医仙，就不愁进不了邱家的门了。”　　霍雁翎蹙蹙眉，道：“你想去哪里打探？”　　　　洛阳。容华坊。　　如故和霍雁翎到达时，宓妃正在自己的调香室里忙碌，侍女来报有客来访后，她并未作声，只是从容抬手向面前的白玉细口瓶里加入了最后一味药草精华。　　见她无反应，侍女只得又出声道：“夫人，敏小姐带着一位女客来了。”　　宓妃微微一笑，道：“听到了。”而后卸掉罩衣站起身来，拎着那白玉细口瓶就往外走。　　侍女忙道：“夫人，手套还没——”　　宓妃头也不回，抬起那只闲着的手向那侍女一挥，白色的手套竟在阳光下泛出了细微的磷光，她道：“我知道，你不用管。”　　那侍女的一张脸登时苦了起来，心道：完了，又开始了。　　　　与容华坊相连的羿府大厅里，如故同霍雁翎边喝着茶水，边等待着这家的女主人。　　忽然间，一阵凛冽的异香传来，如故登时似猫一般挺直脊背站起身来。　　快速在她和霍雁翎身上各扔了一个无忧壁后，如故微微一笑，道：“你站远点，雁翎。”　　说时迟，那时快，如故话音甫落，大厅中通向内室的屏风后已经冲出了一个身着百蝶穿花云缎衣裙的女子，她身段快且轻盈，一身衣袂随着轻功施展而飘飞。　　那样的身姿，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虽然尚未看清她的长相，然而，单单这样的风姿已让同样身为女子的霍雁翎慨叹不已：世间怎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子存在！　　如故很快就同那美丽女子交上了手。　　如故手持平沙风骨萧，那女子手持一枚剔透的白玉瓶，从那瓶中不断化出氤氲的白色雾气，但却因为无忧壁的缘故，难以近到如故身边。　　如故见状微微一笑，似乎胜券在握，放手便开始进攻，风骨萧送到唇边，她瞄准那女子手上的白玉瓶，扔出一个个封印咒术出去。　　但奈何，那女子的身法实在是快，竟连一向以敏捷见长的如故也有些赶不上她。　　一个个封印抛出去，一个个却又落空。　　十几个回合后，如故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为免再耗下去，自己因体力不支而露出破绽，如故遂一咬牙，手持风骨萧，带着凤尾森森的凌厉之势直直攻向那女子手中的玉瓶。　　如故这一招又快又狠，带着近乎压倒性的气势和决心，即便是沙场征战多年的霍雁翎也不禁有些动容。　　但那女子的面上，却不见一点惧色，相反的，她的唇边竟显现了一抹不同寻常的微笑弧度。　　那笑容让霍雁翎一愣，军人的直觉在她理解之前便已行动，她脱口而出，道：“小心有诈！”　　然而，却已然晚了，如故已经来不及后退回无忧壁的结界中，因为那美丽女子已经紧紧攫住了她的手臂，一阵软麻的无力感瞬间在她的胳膊上扩散，不过几秒钟，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如故禁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趁着那毒还未上头之前，她忙调运内息封住了几个大穴，这才顾得着开口叫道：“臭丫头，你耍诈！带着个毒手套暗算我，你算什么本事！”　　那美丽女子从容摘下手套，立在如故面前，道：“怎么不算？现在你跪着，我站着，这不叫本事什么叫本事？——况且，咱们这是光明正大的较量，你又没说不可戴手套？”　　如故哪里是让人在自己面前逞口舌之快的，登时叫道：“那你也没说你戴了啊，哪门子的光明正大了？”　　那女子哼了一声，道：“你还真想跟我辩这个？一个鬼鬼祟祟到东荒帝君府里偷了人家整箱月光石宝贝的人，也有脸跟我讲 ‘光明正大’？”　　此语一出，如故不甘地张张嘴，最后却是哑口无言。　　一旁霍雁翎抚了抚耳后的碎发，恍然大悟，为何那日做客东荒帝君府上时，那老帝君会是那样一副表情。　　白玉瓶中香料的毒性虽烈，但到底奈何不了如故，调息片刻后，她就一跃跳起来了。　　那美丽女子却已在白玉瓶口封了咒，而后一手甩给如故，道：“你要的香，拿好了。”　　如故接住白玉瓶，笑道：“居然这么快就调出来了？这下好了，我总算可以向裕阳老帝君赔罪了。”　　那女子仍是哼了一声，道：“偷了人家整箱月光石，就为了去磨你的什么鬼衣服，也就是裕阳脾气好，要是我，看你还能进得了东荒一步？”　　如故转转眼睛，道：“那是，裕阳老帝君多像个长辈，你年纪比人家还大，怎么不学学裕阳帝君善待一下我们这些晚辈呢？”　　那女子闻言，登时柳眉倒竖，伸手又要跟如故开打。　　如故似乎早料到她如此，一跃就躲开了，她摆手笑道：“我可跟你打不动了！——今天还有客人在，你别总动武好吗？”　　那女子闻言，敛了气恼，看向了久站在一旁的霍雁翎，道：“不知这位是？”　　如故道：“这是霍雁翎霍灵官，近些日子才飞升上来的，”而后又对霍雁翎道，“这位是宓妃上神，你大概知道她，人间多称她为洛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