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绕过屏障走进回风亭,挨在赵嘉另一侧坐了。谢玄亭看她一眼,对赵嘉道:“那日主公去商山,我占了一卦,卦象远不可达,却没有空手而归之相,原来还有一重机缘。” 赵嘉目光扫过晏清,她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顺从模样。 出声提醒道:“还不给谢先生添酒。” 晏清依言举起通体洁白的温壶,先给谢玄亭斟了酒,再给赵嘉倒满。谢玄亭作礼相谢:“多谢夫人。” 虽已和赵嘉达成共识,被这么称唤着,晏清仍觉得不对味,闷闷也给自己斟了一杯。 赵嘉与谢玄亭商议道:“我先让付子华暂代丹阳郡守之职,晏清下月十号再去赴任,先生意下如何?” 谢玄亭应和:“好极,付子华既也去了,主公准备之后如何处置他?” 赵嘉道:“前些日子,丹阳府兵军师祭酒补了十三曹的缺,让付子华去罢。” 谢玄亭迟疑道:“军师祭酒这等要职,给付子华……” 赵嘉不言,浅浅饮一口酒便去夹菜。此时桌上正呈上来一盘脆藕,浇以崖蜜桂花,均是时令佳物,他夹取一片,先搁在晏清身前的细皿当中。 象牙作的玉箸上银链轻晃,细细的响声之中,晏清听见他说:“竖子敢耳。” 这轻巧的一句话,算是坐实了他和付华章之间的微妙关系。 晏清在一旁听得心惊动魄,暗暗的想,只怕丹阳府兵这种地方,付家的人去了骨头也不剩几根,万万也算不好事了。 果然,谢玄亭苦笑道:“这……恐怕太尉不同意,顾衍之脾气暴烈,不好相处,人尽皆知。” 赵嘉道:“衍之恭谨谦怀,与‘暴烈’二字不相干。” 谢玄亭只得干笑两声,把话题转向别处:“这一趟我少不得要陪晏姑娘同去,只是这丹阳郡中还缺着一个主簿,主公可有属意的人选?” 赵嘉语气不善:“一个主簿,也要我来选?” 谢玄亭忙放下酒杯,搁置筷箸,双目盯着他道:“今日三寸斋上那名叫卫泱的士子,谈吐之间似有胸襟块垒,主公意下如何?” 赵嘉不语,将目光转向晏清。 晏清咬着那块藕,蹙眉思索着,再一抬头,见两人都瞧着她,不解道:“都看我做什么?” 赵嘉“嗤”的轻笑一声,他隔得近,这一声格外清晰,听得晏清满腹疑惑。 谢玄亭咳嗽一声,道“晏姑娘,今日说‘破不如扶,扶不如全’的是不是你?你是高论在外,想把声名身后藏?” 那时候你们不是走了么? 晏清知不是计较这等末节之时,顺着谢玄亭的话,自己圆了回来:“从前不曾认识,今日听他两三句话有些见地。若是出身豪族倒罢了,贵在他身处低末,心怀庙堂,能说个两三分也很难得了。” 赵嘉沉思片刻,对谢玄亭道:“你写封帖子给杨瑾,令他削除此人的官籍,撵回原籍,我再发落。” 官学设在西城,是个紧紧挨着洙水的好所在,庭中花木扶疏,修剪得宜,十数间黑瓦大院,收藏着百家典籍。 官学的掌学名叫杨瑾,家中从前是个诗礼大家,南渡后渐渐没落了。杨瑾本人学贯古今,在江都名望极高,曾官至太傅椽,后不知犯了什么事,以“大不敬”落狱,判了斩首弃市,需两千金才能赎出来。 杨家没落已久,哪里有这么些钱,眼见只能眼睁睁等死,却正巧遇着赵嘉主政。当年颁了一纸推贤令,拔擢这些没落世家的贤才,便是有罪落狱者也大开先例,免罪任用。 其中便有杨瑾。 杨瑾得免去一死,调至官学当了掌学,每日管着学中的典籍户籍。其人已年至半百,算来官场中沉浮了半生,也生疲乏之心,故将大半心思都放在整理先贤文章上,每日关在屋中,不是翻阅典籍,便是奋笔疾书,官学中杂事一律只交下人打理。 这日杨瑾正在看书,忽听下人来报“赵府差人送来一封手贴”。 虽多亏赵嘉的推贤令才免于一死,杨瑾也只当是清白之身本该如此,不曾去道谢过,这些年也从不沾惹赵氏,忽然有手贴送来,倒让他狐疑乱生。 展开一看,是沧南书法大家谢玄亭亲笔,字迹萧萧,颇有一股淋漓之意,端得痛快。杨瑾先赞了这字,才细细去看帖子的意思—— 大意是官中有一个进学一年的学子出身广陵名叫卫泱者,妄议丞相与沧北勾结,罪不可赦。念及其人尚年轻,不予发落,应当将其除名销籍,仍贬回原籍,永不入学。 杨瑾缓缓阖上了手贴,将它放在案上,陷入沉思。 那边正在书架后翻书的卫泱察觉他神色有异,问了一句:“先生怎么了?” 杨瑾摆摆手,望着他的身影发怔。他与卫泱是同乡,这个学子入学时曾与他论辩过几句,大得他所好,这一年来也常常找他帮忙修订典籍,算是半师之谊。 卫泱此时已意识到此事与自己相关,见杨瑾神情灰败,思及之前来人说是赵府的手贴,脱口便道:“莫不是那日我在三寸斋中说的话让赵嘉听去了。” 杨瑾长长叹了口气:“你说了什么,说你诬告丞相通敌,要治你的罪。” 卫泱如被一个闷雷集中,脸色霎时苍白,倒退两步,自言道:“岂会……岂会如此。我原是说丹阳府兵新制学了些胡儿的长处,怎么成了诬告通敌?是谁说的?是不是崔南枝?” 杨瑾痛心疾首,一时又是气,又是急,伸手重重拍在案上:“卫泱啊卫泱,你此生要败在你这张嘴上!” 卫泱震惊过后,倒是很快平静下来,自嘲一般的冷笑了两声,涩然道:“老师请说吧,要如何处置我,学生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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