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纱灯笼被秋风吹得微微摇动,邢朱跟着命妇们等在慈宁宫的抱厦外,按照品级、次序次第给太皇太后请安,她低头瞅瞅补子上的雀鸟,按品轶估计还要很久才能轮到她。命妇们约莫对她有所耳闻,都谨慎地同她保持距离,大家很有默契地不跟她搭腔。 仪式就这样顺顺当当的进行着,赐宴的时辰一到,百十来个穿着崭新宁绸袍子的太监,恭恭敬敬地端着菜从寿膳房一路排到慈宁宫,十分气派。邢朱遥遥望着太皇太后由小皇帝、曹太后伺候着入席。太皇太后坐好后,廊外的太监们山呼:“太皇太后——万寿无疆!”终于快要开席。 可叹老天不作美,不到申宴席结束,时边关八百里加急战报传入宫内,值房大臣看了奏报知道兹事体大,一刻也不敢耽误,径直取了腰牌请求觐见曹太后、摄政王,连太皇太后正在做寿也顾不上了。没有急事,谁也不会这个时候拎不清去叨扰曹太后,脑袋不够砍么。 正在席间把盏的曹太后见状同东边的军机大臣们对视一眼,等她浏览一遍战报在大臣命妇们惊讶的眼光中匆匆离席,肯定是发生了了不得的事情,一时间人心惶惶。 事情确实挺大,如狼似虎的楚国纠集军队挥师南下了! 夏国的邻居楚国近些年来内乱不止,楚国的皇帝一代不如一代,到了这一代的楚皇凤成钟是个只知道骄奢淫逸的草包,素河决堤,难民流离失所,这位皇帝不闻不问,偏还要加征税赋,弄得民不聊生。 可能老天爷也看不过眼,楚国内腹之地有位枭雄徐粲横空出世,他自封上将军拉起大旗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反了,为了名正言顺地造反甚至生擒了楚国皇族凤成憞当幌子,楚国老皇帝一辈子风流成性,正经进了宗祠的就有四十来个儿子,流落在外的不计其数,谁也不知道凤成憞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凤子龙孙,楚皇当政当得不得民心,正牌的楚军被打得节节败退,内战打了几年楚国凤姓皇室被他抓起来杀得差不多了。老百姓还来不及欢欣鼓舞,发现这位上将军也不是什么善茬,他所图的决计不是小小的楚国,楚国内乱将将平息,他就大肆挑起边境摩擦,意图侵略他国。 月上阑干,军机处里灯火通明,几个章京诚惶诚恐诺诺不敢言。主座上的曹太后寒着脸,一副随时都要发作的样子:“你们平时个个能说会道,现在怎么全哑巴了?” 谁也不想触太后这个霉头,夏国国中能打仗的人多半都被太后巧立名目杀害了,剩下的让他们领兵,太后能放得下心么。况且楚国军队凶残,但凡带兵打仗的人都知道要优先保障军需,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楚国的这位上将军徐粲带兵打仗却不在乎军需,为什么,人家有“两脚羊”,两脚羊即是活生生的人!军队食物不够,徐粲捉人而食,日杀数千人,听起来都够让人毛骨悚然的。 “说不出主帅人选,你们就自己披挂上阵!”太后狠狠地将折子掷在地上。 “臣等惶恐!”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官员像被砍了双脚似的一起跪下来。 曹太后火气更甚,平时圆滑的军机大臣赵诠因跪在第一排无辜遭殃,依稀记得当时发落武将的时候,满朝非议,赵大人可是大力推崇的,曹太后本来就是喜欢迁怒于人的个性,想到此处她冲着赵诠冷笑一声:“哀家依稀记得赵大人家的公子正当盛年,此时不报效国家还待何时!” “太后娘娘息怒,孽子不成器,去岁上才让国子监除名,况且他自幼体弱,让他去打仗实在……实在是……”赵诠抖得跟风中枯叶似的,儿子是他的命根子呀。 “大敌当前,容不得他退缩!” “臣只有这一个儿子啊!”赵大人瘫坐在地,几欲昏厥。 曹太后此举亦是为了杀鸡给猴看,开发了赵诠,下面那些囔囔着缺粮少饷无力一战的官员再无异议。 边疆战乱不断,钦天监监正用尽毕生所学算出太白星昏见西方,常明不熄,主兵祸,这天象不偏不倚正是自万岁爷继位以来才出现的。换句话说所有的错都是小皇帝的错,于是天真懵懂的小皇帝开始了漫漫的罪己、祈求和祭祀,几乎满天神佛历代祖宗都要被他拜遍。 帘外暮霭沉沉,乌云密布,一丝风也没有。小皇帝去奉先殿跪列圣列后牌位,摄政王就在值房陪他,到了深夜,姜绪放下折子,侧身问:“皇上还跪着呢?” 红叶点点头:“皇上还没用晚饭。” 姜绪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准备几样点心,扶我过去吧。” 红叶给他系上披风,姜绪气力不继,行至祠堂门口,顿住了脚步,只见一个身着宝石蓝缎袍小孩子纹丝不动地跪在里面,姜绪咳嗽一声,小皇帝立刻掉头来看他,膝盖却不离开蒲团仍端正跪着:“皇叔可还好?有事让红叶来唤我就行,何必自己过来。” 姜绪爱怜地抚过他额顶:“皇上起来用些点心吧。” 小皇帝摸着发酸的膝盖苦着脸说:“跪久了起不来了!”说着索性把腿捋直,坐在蒲团上接过红叶的点心盒子亲自去除呢点心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吃完之后又有些纠结:“吃过点心是不是就算心不诚了,列祖列宗不保佑咱们可怎么办呢?” 想到经常要穿着厚重的礼服一跪就好几个时辰,小皇帝几乎要哭出来:“当皇帝好苦啊,一点意思也没有,倒不如原来跟着我娘当个闲散皇子的日子。” 姜绪沉着脸道:“陛下当时刻谨记自己的姓氏,祖先们用血汗打下来的江山不是说丢就能丢的。自古以来有几个人能活着从龙椅上下来?熬过这一关才是正途,陛下信臣……” 话未说完,殿外即传来尖锐的唱喏:“太后驾到。” 一番前呼后拥的大阵仗之后,曹太后终于从鸾舆下来,她梳着高耸的云髻,繁复的凤簪在发间光华流转,如此深夜依然妆容精致,她的五官很美,最摄人心魄的莫过于一双泛水桃花眼,媚态天成。手指肌肤无一不细心养护,从外貌决计看不出三十出头的年纪。一套绣满万福万寿的太后服制穿在她身上别有风情。 她仪态威严,看也不看小皇帝即吩咐众人退下。小皇帝被常顺搀起,一步三回头地望着他的皇叔,稚嫩的脸上满是忧色。 姜绪瘦骨嶙峋,腰背却挺得笔直,他转过脸漠然地盯着列圣列后宝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是曹太后先开的口:“就算服用了琼玉丹,摄政王的病还是无法根治吧。”她的目光停在姜绪的脸上,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个可能会投降的表情:“摄政王同皇上果然叔侄情深。” 姜绪闻言,嘴角牵出讽刺的弧度:“太后不必试探,若想拿臣的性命牵制皇上,您就永远拿不到想要的东西了,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听完这句话曹太后露出复杂的表情,她沉默良久涩然开口:“你从没有把我当做一个女人看待罢?”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奉先殿历来是皇室祭祀祖先的地方,大殿空空,风卷起千秋幡发出细碎声响。烛泪盘积在灯檠上变成扭曲的样子,灯火摇曳,曹太后的容颜在灯火下尤显妖异,她笃定地说:“你不喜欢也罢,哀家早说过,摄政王想活下去只有这条路可以选。” 峨眉本是婵娟刀,杀尽世上风流人。曹雪芙这样的女人天生有一种改造男人的使命,她不但要改造男人,还要完全的占有和支配男人。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征服,起先她是为了一统天下的宝藏,久而久之她也分不清到底是爱他还是想利用他居多。 姜绪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他将视线停留在世宗的牌位上,那是他的父皇,一辈子笃信命理,在他稚龄时盛情邀请楚国大相师为他相看,空虚道长是鹤鸣山嫡系传人,毕生算无遗策,被楚国奉为国师。犹记得空虚道长端详着他的生辰八字,面露古怪,久久不语,当时只说小皇子富贵而身弱。七年以后,空虚道长弥留之际派人给皇上皇后送信,信中直言小皇子乃是过房入赘之命。她的母后因此生了很大一场病。因为空虚道长的一番预言,哪怕他姜绪再如何的天资聪颖,身体强健,终身都与夏国的皇位失之交臂。过房入赘,呵呵,他多么想要踩在脚底下的命运。 祝案四角的长穗随风摆动,姜绪自嘲的笑笑,原来那个预言是应在了这里,让他在女人的裙裾下苟延残喘,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但是他不甘心也不服从这样的安排,他掀唇冷声道:“臣愿出征边疆扬我国威,不扫楚国军队誓死不归。” 这是一心求死啊!曹太后捏紧了青葱般的手指,像被打击到了一般退后几步。她恼得脸色通红,良久平复呼吸又恢复平日里的威严模样:“摄政王不必过虑,哀家已拟了懿旨,出征的人选已经决定了!” 曹太后牵起裙裾缓缓朝殿外走去,不再看姜绪的表情:“哀家劝摄政王惜命些吧,太皇太后和皇上还需要仰仗您呢!您若死于非命他们可怎么办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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