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常理说,这筵席散后正当是梦醒时分,纵然当日再如何钟情于那琴音,这许多日过去,怎么也该清醒了才是,无奈此后数个日夜,太尉大人耳畔总是隐隐约约萦绕着那一声“诺”,温软得像是江南春莺的第一声娇啼。  ……好一个佳期阁。  于是后来,谢邵成了佳期阁的常客。  他去的时候多是深夜,与旁人呼朋引伴不同,他总是轻袍缓带、孤身一人。进了厢房之后不要茶酒亦不要珍馐,只闷头睡觉,却还要请当日那位乐伎为他抚琴一夜,直到天明。待次日上朝的时辰一到,他便又准时醒来离去,走的时候,一定要听到那位乐伎对他说一声:“诺。”  倒不知他来此究竟是为了听曲、还是仅仅为了听那女子的一声“诺”。  这般光景持续了大约有两个月,在整个东京传得沸沸扬扬,人们都说太尉大人迷恋上了佳期阁的一个乐伎,为了她夜夜寻欢一掷千金。而实际上,流言正盛的那个时候,他们还不曾见过面。  每一回,那乐伎都在幕帘之后抚琴,太尉大人精神好的时候还会听上几曲,可碰上公务繁忙的时候便累得倒头就睡,二人莫说见面,便是说话也是极少。可有一日深夜,太尉大人处理过公务,突然冷不丁朝帘幕那端说了一声:“姑娘可否移步相见?”  那夜房内一灯如豆,幕帘之后的女子似乎身影微动,似正徐徐移步,素手纤纤挑帘而出。  那时,谢邵的心中忽而浮现一句幼年启蒙时便学过的诗: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其实那女子当然不曾怀抱什么琵琶遮遮掩掩,反之,她走出来的时候显得很坦荡,只是房中不甚明亮的烛火让她的面容有几分落在了阴影中。她生得很美,称不上是天姿国色,但是偏生让人觉得雅韵天成;乍一见她,那柔弱的身段实不难令人想起秦淮女子,可仔细端详起来,那眉目间又依稀有些刚强之色,称得上是刚柔并济。  谢邵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他其实想了很久要不要与她相见。其实是不该见的,见了又如何?他会娶她么?娶一个流落风尘的女子?如果不娶她,又何必效仿纨绔玩弄些撩拨人心的把戏?可是若当真不见,他却又心痒难耐,这两个月来他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想将帘子掀开的念头,甚至在梦里也会想起她,想起她娇娇软软的那一声“诺”。  他在心中想象过她的样子,每一种都不确切,只是依稀有个轮廓,今夜她挑帘而出的那一刻,他才发现他的想象都不如她本身那样……令他动心。  只是因为那女子有意拨错的几根弦,只是因为那女子无意说出的一声诺——他便轻易动了心。    棋局之外,中洲浮生殿前庭的菩提树下,两位观棋的神明对视一眼,各自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些许惊讶。  情之一劫并非他二人所造,为何身为商音转生的谢邵却在此时与那女子结缘?  梵珂尊座掐指一算,查验了一番那女子前世的因缘际会,天机便了然于胸,他似乎有些感慨,不禁喃喃道:“……竟还有这等事?”  荒芜抬眼一望,问:“怎么?”  梵珂眉头微皱,没有多言他方才发现的那女鬼的前世,只略有些隐忧地道:“这桩你我意料之外的情劫,恐会牵出不少麻烦。”    那一夜,谢邵与那女子秉烛夜谈,从她口中,听闻了她的身世。  她并非出身宗室,却也是官宦之女。谢邵对此其实并不很意外,琴道者,心道也,最是骗不了人,那琴音之中的雅正之气绝非烟花柳巷中人可轻易习得,那是一种经年累月习雅正之气的沉淀,非大家之闺秀而不可有。  此女之父,乃前朝御史大夫傅钧,有一同胞兄长,名傅莘。后梁覆灭后,傅钧和傅莘因被诬藏匿哀帝之子而被处以极刑,母亲随后自缢身亡,生前遣家中仆从护送女儿出城。但大乱之中忠仆何等难得,那仆从终于有负所托,半路卷了银钱不说,还将傅家小姐卖入佳期阁,随后逃之夭夭。  乱世之中这不过是寻常事,谢邵早已见过很多,何况他自己的家族也有一番动荡,本不该心生什么怜悯,但那时那刻,当那女子语气平平说起这段着实有些惨烈的往事时,他的心忽而就被以一种很奇异的方式触动了。  他竟那样见不得她受委屈。  太尉大人深吸了一口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拿一双波光粼粼的妙目来瞅他,温温软软地答:“傅苓。”  谢邵点点头,看了她一眼,又问:“当日你为何刻意拨了错弦?”  傅苓垂下头,恰似抚琴时一般温柔,又依稀有些难言的哀色。她说:“我盼着,能得到大人的垂怜。”  谢邵问她:“你想我娶你?”  “奴岂敢,”傅苓闻言一笑,透出些凉薄又自轻的神色,“不过是盼大人记着我,闲时能来听我一曲——大人想必也晓得,如此一来,奴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他的确晓得。佳期阁虽不是青楼,却也未必真那样干净,若哪位高官巨贾当真相中了她、甘愿为她一掷千金,佳期阁岂有不卖的道理?不过,若当朝太尉表现出对此女的兴致来,佳期阁便需掂量掂量,自然不会随意将她发卖出去,也不会轻易就叫她去伺候别人,日子确会好过不少。  她话说得很坦诚,谢邵喜欢坦诚的人,听言本该满意才是,可他心里却有些不舒服:诚然他不会娶她,可他却又听不得她如此自轻。  他默了很久,对她说:“你下去吧。”  她不言,又望了他一眼,随后低下头去,行礼后便要出去,关门前却听到谢邵说:“明早,来服侍我洗漱。”  傅苓一愣,又道:“诺。”    次日她果然如约前来,不过她到的时候,谢邵已经穿戴整齐。  她其实到得很早,照往日的惯例来说,谢邵起码要再过半个时辰才会起,今日却不知为何起得这样早。她却不晓得,昨夜谢邵根本没有睡。  见她来了,谢邵便从坐塌上起了身,又将腰上本已系好的玉带解开,朝站在门边的傅苓说:“过来帮我系上。”  外面天色未明,那女子的神情令人有些看不清,只见她脚下十分稳当地朝他走来,在他面前停下,很平静地伸手去环他的腰,将那玉带重新妥帖地系好。  她要抽手的时候,谢邵按住了她的手。  他问:“如果那天不是我,你也会刻意拨错弦么?”  他生得高大且英挺,傅苓站在他面前还需仰头才能看见他的下巴,她颇有些费劲的仰起脸来,看着他的眼睛说:“见到大人的那一回,早便不是我第一回耍弄这个把戏了,只是那些人都不如大人这般精通音律,因此不曾发现罢了。”  她还是很坦诚,即便这话在他听来极不悦耳。  谢邵感到心头一刺,皱眉问:“如果他们发现了,你也会盼他们常来吗?”  她继续坦诚地点点头,进而说:“说不准,我还会央对方纳了我。”  这句话一出,谢邵甚至被她气笑了,他隐约觉得再问下去他有要被气死的风险,但还是忍不住又问她:“哦?那你为何不央我纳了你?”  她很冷静地答:“大人的身份太过显赫,我无倾国倾城之貌,又是前朝逆贼之女,自然不敢高攀。”  谢邵冷笑:“依你的意思,若是寻常小勋贵,你便不加拣选、无论那人是谁也都嫁了?”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继而十分平静地说:“奴要活着,然后从这里出去,为我父母兄长敛尸——无论是谁,只要赎得起我、能带我出去,我都嫁了。”  谢邵于是再也说不出话。  这女子说这一席话时,刚硬冷静得像个铁骨铮铮的男子,可说及父母兄长之时,眉间又倏然露出几分悲痛之色。  乱世大风起,身世若漂萍——这女子,令太尉大人无话可说。  他于是松了她的手,仿佛再也懒得看她,径自往门口行去,忽而又感到衣袖被一个小小的力道扯着,他一回头,果然见她正扯着他的衣袖。  她神情不变,还是那么冷静且刚毅,但眼底却有一抹还未来得及藏好的怯弱。  她问:“大人以后……还来么?”  他转过身来,仍任由她扯着,却毫不留情地讥诮她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原来你还会怕我不再来?怎么,我若不来了,你便还得费心去找下一个达官贵人,是么?”  她不说话。  他冷笑一声,字字见血:“你以为做好随便寻个人嫁了的准备便算是放低身段儿了?我不妨告诉你,你若当真铁了心,今日便不能说这些惹我不快的话,你要小心取悦我、讨我的欢心,你要看我的脸色说话,你得摸清我的脾性和喜好。你以为你说那些话是坦诚、是刚烈么?不,傅苓,你只是还没被逼到最后一步,你只是还在耍你那一文不名的小姐脾气,仅此而已。”  他咄咄逼人,她脸色苍青。  天色渐渐亮起来,街上开始有些小贩的叫卖。厢房的门被“笃笃”地叩响,是他府上的人来催请他去上朝了。  傅苓缓缓松开扯着他衣袖的手,脸色依然苍白,唇角却带了些略显凄清的笑意:“大人所言极是……看来奴,还需再被世道锉磨一阵才能清醒了。”  谢邵低头看着她,她身后的雕花窗透进些许清晨的曦光,她被映照得十分朦胧,好像他梦境中出现的那个模样,只是瘦削得像是一阵风来就能把她刮跑。她眼底一片漆黑,没有寻常女儿家的小意与憧憬,唯独剩下凄冷和死寂,她站在这片凄冷和死寂之上,用屈辱将自己刺得满目疮痍。  他叹了一口气,以手背轻轻蹭了一下她的左颊,对她说:“可我不愿再见你被世道锉磨了——今夜要听渔舟唱晚,你别忘了。”  说完,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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