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2    雨越下越急,雨声在黑夜里咆哮,淹没了所有的声响。    黄河边的一座小镇上,教书先生柳正航百感交集看着内屋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儿。    柳正航本祖籍汴京,祖上搬迁到了江南,谁知数年前突遭变故,流离失所。故而打算前往汴京投亲,却不料行至此地,年幼的儿子走失,遍寻无果。当是时,柳妻正身怀六甲,旅途劳顿加上失子之痛,腹中一阵绞痛,血水便落了一地。胎儿不过八个月,胎头尚未入盆,胎位不正,加之柳妻体弱,一时间娘俩竟行到了鬼门关。    幸遇杏林高手冷长卿,将走投无路的柳正航夫妇接入医馆,几经凶险,终究保得母女平安。女儿生得伶俐可人,却因娘胎不足,生来便是体弱多病。    柳妻因生产亏了元气,身体大不如前,经不得舟车劳顿。在冷长卿的帮助下,柳正航夫妇便在此安顿了下来,一过便是六年。    有道是冬冷不算冷,春冷才是彻骨冷。月余前,本已回暖的天气在半日间骤然变寒。彼时,六岁的柳家女儿柳叶正随娘亲去寺中上香,来回半日路程,结果染了风寒。一回到家便高烧不退,从而诱发了体内不足,在床上缠绵月余,终是没能救回来。    六年前,失去儿子,柳家娘子早已哭干了泪水。好在还有幼女承欢膝下,聊以慰藉。怎料细心呵护的爱女却这般陡然离去,柳家娘子一时间难以接受事实,竟然疯癫了。    直到那个小人儿的出现……    小人儿是在黄河边上捡来的。彼时,屋外的雨一阵猛过一阵,一整夜的雨打树林,像是千军万马刀兵相接之激烈,天亮时,黄河的水早已一阵一阵越过河堤,涌向了岸上。地势低些的人家早已连夜冒着雨往高处迁徙。柳家挨着冷长卿的医馆,地势较高,倒是安全。    柳正航熬了一碗小米粥,坐在床前欲喂娘子。    柳家娘子自失了女儿便日日疯癫,早已用尽了弱体的每一分气力。如今倒是躺着不吃不喝昏睡了近两日。    “孩儿们都已离去,你可不能再弃我而去啊。”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柳正航心中悲戚,泪水不禁滑了出来,他抬手拭去。    柳家娘子猛然睁开了眼睛,消瘦的身子一下就坐了起来,目光四处游移,口中喃喃着:“别怕,叶儿别怕……”在家中胡乱翻找了一通,竟趿着鞋子扯着一把伞便往外跑去,边跑边一路嚷着:“莫急,莫急,娘来了,娘这就来了。”    柳正航扔下饭碗,赶紧追了出来。本已弱不禁风的柳家娘子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竟让柳正航紧追慢追总也赶不上。    待柳正航追上她时,已经是在黄河堤岸边。绕过一间被水淹到门槛的房子,柳正航看见他的娘子正怔怔看着什么,蓦地,又跑起来,边跑边喊:“找到了找到了,在这儿呢。”    前边就是河岸,浑浊的大浪一下又一下地扑上来。柳正航赶忙追过去,抱着还在往前去的娘子,泪水一下就留了出来。    柳家娘子挣了几下,没能挣开,便扭头看着泪流满面的夫君,问道:“相公怎的哭了?”    柳正航挤了挤,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对娘子道:“没哭没哭,娘子。咱回家,可好?”    柳家娘子喃喃重复了一声“回家?”而后慢慢地将消瘦的手指往前指了指,又道:“回家。”    柳正航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一角玄色的衣袍在浑黄的河水中时隐时现。    柳家娘子执着地抬着手指着那角衣袍,“回家。”    柳正航松开娘子,往前去,伸手扯了一把那玄色的衣袍。是上等的衣料,不知是被石子刮过还是怎的,竟有些破烂。他稍微一用力,竟然发出一声清脆的撕扯声。扯破的袍角再次被河水冲浮起来的时候,一截白嫩的小胳膊赫然入目。    柳正航被唬得往后一坐,整个人跌进浑水中。    柳家娘子喃喃:“叶儿。”    柳正航吞了吞口水。暗忖着,这没准是哪家夭折了的孩子,就这样扔进了河中,亦或是谁家的孩子不慎落水,尸体得幸被冲上岸来。要晓得,溺毙于河中的人每年算来也不在少数,却从来没有谁能将尸首寻回。    柳家娘子口中喃喃着“叶儿”,脚便一步一步跨了出去。眼看着便要跨过河堤。    柳正航赶紧起身,将娘子往回拉。    柳家娘子回过头来用一双泪眼看住他,“叶儿……”    看着那浑水中一浮一沉的小胳膊,柳正航的心终究是疼的。失去孩子的疼他最能体会,如今能做到的怕是,让那孩儿入土为安吧。    安顿娘子在一旁,撩起早已湿透的袍角塞进腰带,他试探着往前挪。    几经拍打,堤岸已经有很多松动之处,若不注意,就有可能连人带脚下的河堤一起落进河中。    伸手,抓住了那一浮一沉的小胳膊,再用力往上拉。此时,柳正航看清了这是一个与柳叶一般大小的孩子,小小的身子被卡在一个小豁口里,仰面朝上。那豁口怕是被水中冲来的石头或是树干撞击而成,刚好能卡下这个小身子。    也就是因为如此,一浪又一浪扑来,也没能把她卷回河中。    小人儿被拉了上来。小脸惨白,一道道血痕怕是在水中被什么给刮的。清俊了模样倒有几分像刚刚逝去的柳叶。柳正航的心又是一疼。    柳家娘子一个箭步过来,将小人儿抢去抱入怀中,紧紧箍住,“不怕不怕,咱回家。不怕不怕。”    柳正航伸手,“把孩子,给我,给我,可好?”    柳家娘子呆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抱着小人儿转身就跑,一个踉跄,小人儿被掼了出去,撞到了什么,一口浑水就从口中溢了出来。    “活……活的?!”柳正航震惊。    夫妇俩就这样将这个小人儿抱回了家。    冷长卿几针下去,小人儿又吐出一大摊浑水,呼吸渐渐顺畅起来。    再是几剂汤药下去,小人儿终于转醒。睁开眼,迷茫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斗室中一盏烛火在跳动,印得满室影影绰绰,一名妇人容颜憔悴地坐在榻边,眼里噙着一包泪水,一副喜极而泣之形容。    一切显得如此陌生。小人儿摇了摇脑袋,可是里面一片空白。    冷长卿站在隔断处,朝内间望去,里头柳家娘子正搂着那小人儿哼唱着曲儿,一遍又一遍。    “黄河之水滔天,这小人儿居然生还,已然奇迹。”冷长卿微微叹了口气,与柳正航道,“只是这孩子的头部受到了撞击,加之呛水窒息,怕是……”指了指头部,欲言又止。    “会是个傻儿?”    冷长卿摇了摇头:“不好说,许是成了傻儿,也许失了记忆……不好说啊。”    “这孩儿看起来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柳正航捡起小姑娘换下的衣裳,虽然被河石刮得不成样子,却依旧可以看出那是上等织品,绝非一般人家用得起。    冷长卿摩挲了一番那衣料,是贡缎。自古帝皇家最是冷血无情,父子反目,手足相残……    天涯沦落人……是非之地求富贵,又怎敌被捧在手心当宝贝。冷长卿微微叹了口气,“这孩子,也该是与你们的缘份……”顿了一下,话锋一转,“愚兄说句见不得光的话,弟妹体弱,只怕不能再有孩子了。不如……将她留下。一来给这孩子一个安身之所,二来,留下孩子弟妹的疯病也就不治痊愈了。”摩挲着手中衣物,“至于这衣物,并非寻常人家所用,留着只怕招惹是非。你若信得过我,不如交给我先妥当处置。”    柳正航思量一番,寻不出更恰当的法子,于是就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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