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乐吹吹打打,送亲队伍在城中街坊走了几圈,沿路的喜钱就撒了几波,出手阔绰,引得万人空巷。    待到花轿最后抬到钱家门口,围观的人群如同过江鲫鱼,将此处挤了个满当。    柳十七一身男装,头上罩着帽兜混在人群中,借着冬瓜高大身形的遮挡,偷偷望向钱府正门。    今日是钱太老爷小儿子钱默的大喜之日,迎娶的张家姑娘乃是当朝潜国公的旁支侄女。    乍一看,官家贵女下嫁商户郎,面子里子上都说不过去,足以叫京城权贵玩笑上一整年,可实际上却是实打实地双赢。用柳十七的话说,这就是典型的“官商勾结”呀!    张家把持市舶盐务,与富商钱家暗通款曲,各自都挣得钵满盆满。    奈何这人心从不知足,眼下两家又添裙带关系,更是亲密,光是每年这里头的肥水一个算盘怕是拨不过来。毕竟有钱大家一块赚嘛!    柳十七好像能清楚瞧见敦实可爱的雪花银在眼前飞舞。    什么?让他们把银子吐出来?这个吗……    皇上恼了,想叫他们腾出位子,自己好往那些个肥缺上头提拔亲信,为了充盈国库,也为拔除污秽,这才指了位巡盐御史来探路。    而咱这位薛都督,恰好同这御史大人是自幼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    挚友突然离京,他舍不得呀!于是长亭外十里送别,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雨一更,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也送来了。    送友送成了钦差,薛都督您可真不小心啊!    杭州的各位大人,这下您们可得小心啦!    盐务什么的,柳十七毫无兴趣,可若是能借机扳倒钱家,救出予薇,她倒有些想法。    要知道钱家可藏了本黑账,倘若偷出来往衙门一送……    “家伙都备齐了吗?”柳十七压低帽兜,邪魅一笑。    “十八般兵器,任你挑拣。”冬瓜拍了拍胀鼓鼓的腰包,邪魅一笑。    柳十七赞许地点点头,盯着正门匾额,摩拳擦掌,再次邪魅一笑。    ***    月上柳梢头,人约酒桌后。    钱家素来铺张,此次婚宴办得更是奢侈。堂内开五十八席,除了两家近亲外,其余宾客皆是杭州有头有脸的人物,门外还专为城中百姓摆了流水宴。    钱太老爷因几日前在妾室房内闹腾太久,伤了元气,躺在床上不好见人,喜宴应酬便全权交由长子钱宽打点。钱宽长袖善舞,将里外关系都处理得游刃有余。    筵席正中人头最密集,里三层外三层将一位年轻男子团团围住。他就是新上任的两浙巡盐御史陆远昭。    作为个如假包换的文官,陆远昭其实并不胜酒力,更何在这风口浪尖上,他与两家关系正敏感,为了避嫌,原本他也不打算出席这场婚宴。可奈何有人得了请柬后突然就起了兴致,非要拽上他一块来凑热闹,他这才无奈应了下来。    清醴入喉,陆远昭内里火辣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继续同身边人推杯换盏,虚与委蛇,眼神时不时往门外飘去,心中暗恨:好你丫的薛二!撺掇我来吃酒自己又迟迟不肯现身,诚心消遣我呢?!    ***    前院是觥筹交错,府上的奴仆们也忙得脚不沾地,后头则稍显冷清,风儿刮过,叶片沙沙作响。    账房飞檐上,两盏大红灯笼幽幽淌着光,于那朦胧夜色中昏昏欲睡。    光晕下方缩着团圆鼓鼓的肉球,张舞一双胖爪子,吱吱嘎嘎,凝神摆弄雕花木门上的锁头。汗珠细细密密布在额前,手指止不住微微颤抖。    “撬锁?”    冷不丁的一句话吓得柳十七一哆嗦,她轻拍心窝没好气地埋怨道:“你个死冬瓜,想吓死我啊!”    又觉那声音清冷得不对劲,许是夜里凉,叫他受寒了吧,疑了片刻又埋头继续研究锁眼。    月华如水,涓涓流过她侧颜。紧抿的嘴角忽而上扬,狡黠得意,空出一只手向后伸去:“快快快!给我根铁丝。”    身后那人顿了下,迟疑道:“没有。”    “啧,绣花针也行。”    轻笑声响起:“我哪会有这个?”    “嘿,不是你说‘十八般兵器,任我挑拣’的吗?我柴火的备好,就差火星子了,你就给我闹这出?”柳十七捏紧锁头着恼道,抖了抖手指,“随便来个什么,尖头的,细长些的。”    身后人沉默,柳十七舞着胖爪催得更急了些:“快!一会叫巡逻的发现可就白忙活了。”    无人回应,唯树叶沙沙,风儿嘶嘶。寂静中,耳边突然传来石子撕扯开夜风发出的一声“嗖”。顶上亮光灭下半片,继而咕噜声起,大红灯笼同石子一道哀怨滚落到柳十七脚边。    “这个行吗?”    柳十七诧异回头,一根弯曲的细铁钩递到她面前。视线顺着铁钩向后,是一只手,骨节匀称,手指修长。还,挺好看的……    她心下咯噔却也不忘感慨,缓缓抬起头,天青色的衣袍映入眼帘,回云暗纹隐约流淌其上。呃……衣服,也蛮不错的。    觉察出头顶上的凛冽目光,她扬起脖子,木木抬眸迎上。长得似乎……也不赖。    线条秀长的眉微微上挑,浓长睫毛下眼波流转,天地间便只剩这墨玉光辉,丹青难绘之容。一手支着头,神色慵懒,即便蹲着也比自己清雅。屋檐在他白皙的脸颊上遮出半片阴影,更添几缕疏淡。    有那么一瞬,柳十七真要以为是神仙下凡了。    长这么好看……是谁呀?冬瓜呢?!    柳十七似被雷劈中,瞬时呆若木鸡,嘴巴张得能生吞下一枚鸡蛋。风儿嗡嗡响在耳畔,却也填补不了她脑中空白。    巡逻的尚在八百里开外打哈欠,大堂内宾客们忙着互灌酒水,谁也不知这头的别样天地。    她不说话,他也不开口。两人就这么……蹲着,一前一后地蹲着,在别人家账房门口,吹着小风,听着虫叫……干瞪眼。    良久,也不知是多久。那人有些不耐烦,凝眉往她面前凑了凑:“到底要不要?”    鼻尖几乎够着鼻尖,方寸间,呼吸相闻。柳十七彻底懵了,心跳如鼓,浑身血液一股脑儿全都涌上灵台,烧得她头昏耳鸣。    怎么办?怎么办?生平第一次溜门撬锁就被抓现行,传出去她还混不混了?    她越想越急,越急就越乱,倒吸口气屏住,下意识开口喊道:“抓贼啊!”    声自丹田出,浑厚深远,虽隔着重重院墙依旧能惊落枝头休眠的倦鸟,叫醒酒桌下醉倒的人。    锣鸣声顿时自四面合来,沉静的府邸一下便炸开了锅。    “抓贼!有贼!”    “快!去那边!”    ……    柳十七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情急之下,她竟把这当成自己家,想也没想就喊了出来。    嘈杂声中,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钱府家丁正抄家伙乌央乌央往这处赶。怎么办?抬头望望天,今晚的月色,还挺凉的。    当她对月长叹出第三口气时,突觉脚底一轻,天翻地覆,下一刻她就被那神仙般的男子抗在了肩头。    淡淡沉水香盈在鼻尖,引得她心窝突突直跳。“啊”字未来得及出口,耳边就是一阵呼啦风吼,生生将她的恐惧堵回舌根后。    ***    双脚再次触地的感觉,简直妙哉。柳十七为证真实,又添了两只手,四脚着地,终于安心。探头觑了眼屋顶与地面的距离,昏厥感顿起,她滚了滚喉咙急忙往回缩。    “世上还真有贼喊捉贼这一说,阁下确实叫我大开眼界了。”讥笑声起,带着揶揄。    柳十七怒上心头,横眼怒视那个罪魁祸首,阴阳怪气道:“哼,是呀,贼、喊、捉、贼。”    男子愣了片刻,失笑地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收拾起衣裳上的皱痕。    此处极高,手可摘星辰,月光刚好转至他顶上,掬起一抹撒满,甘愿做了他的陪衬。    他理好衣角,并不急着反驳,只静静站着,如月下修竹,静则雅,动则灵。眼底皆盛满笑意,扬起下巴睥睨着底下因害怕而不敢站起、狼狈缩成球的某人,无声示威。    柳十七咬牙暗恨,好吧她承认,自己瞧着更像贼。    “何人?所图为何?”男子笑意渐敛,衣袍于风中猎猎作响,清辉之下,更衬疏离,“还扮了男装,有趣。”    “无可奉告。”柳十七最是看不惯这种居高临下的做派,强撑着站起身,挺直腰板,学着他的模样整理形容,从容回视他审视的目光。    沉默对峙,互不相让,就连无意路过的夜风也不敢太过放肆。    底下的叫嚷声越聚越密,柳十七心中愈发焦躁,一滴冷汗自她额间落下,无声碎在瓦片上。    依着记忆,他绝非钱家人,那又会是谁?这般气派,应不是梁上君子,那为何要东躲西藏?又为何还要帮自己……心思百转千回却也寻不出一个答案,只一事敢断定:来者不善。    男子似乎玩闹累了,冲她挑衅一笑,踏步行至一旁,以美人靠的姿势懒散卧在屋檐上。    柳十七这才发现,那里原来还落着一壶酒,一瓷杯。    月华倾泄,他不紧不慢地斟满酒杯,以三指托住对着柳十七举杯示意,像是在邀请一位故人。    清冽酒香随风飘来,柳十七眉间的川字又深了几许。他……该不会是专程来这饮酒赏月的吧?    这里是钱府最高处,追寻他的视线望去,但见婵娟渐圆,西湖上氤氲出一缕缥缈水雾,将漫天星斗载入其间,迷蒙得不似人间。她心中震撼,枉自己上辈子在这住了两年,竟不知还有如此景色。    看来还是个风流雅士,思及自己潜入账房偷盗不成,被人救了还讽刺他是贼,柳十七不免有些心虚。偷偷溜了他一眼,却正好撞上他眼底笑意,更确切地说,是嘲笑。    风雅……个大头鬼!适才为他描绘的高洁形象瞬息化作泡影。    柳十七冷下面孔强硬道:“惊扰公子雅兴实属不该,下头的家丁似乎已经散去了,还烦请公子送我一程。”    “送你?”男子失笑,垂眸晃动手中杯盏,“为什么?”    “不是你把我弄上来的吗?!”    “所以呢?我就必须把你送下去?”他笑得和煦,如朗月入怀,好整以暇地看着柳十七跳脚,“你连我的问题都不愿回答,我作何还要帮你?”    “你!”    “我再问一遍,何人?所图为何?”语气陡转直下,每个字都似结了层寒霜。    豆大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柳十七咽了咽口水,扬起下巴毫不示弱:“那我就再答一遍,无可奉告!”    口齿清晰,抑扬顿挫,搅得周遭氛围紧张异常,骇得皓月打了个冷颤,扯过云絮灰溜溜躲了进去。    男子也不恼,犹自气定神闲地斟酒赏月,视她为无物。    柳十七捏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如今这情况,底下的人虽暂且散去了,可外头的戒备却只会越发地严苛,她耗不起。    再看眼前这人,一副油盐不进的贱模样,竟用这种手段威逼自己,小人!偷偷蹭到屋檐边缘瞄了眼下方,强忍住晕眩感狠下心来。    “你以为,我真下不去?”    嗓音清亮,语调轻快。男子的手腕微微一颤,酒水晃出两滴落在他手背上。    只见屋檐最边上,娇小的身影迎风伫立,花萼般曲线优美的脸颊上,一双桃花眼盈盈笑着,两颗酒窝盛满月光。    那种从容无畏的姿态,竟叫他挪不开眼,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天上星还是眼前人。而下一刻,这道笑容便纵身跃入风中,消失不见。    ***    疾风嘶吼在耳畔,柳十七紧闭双眼,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最糟糕的结果,只有胸口猛烈的撞击声还在无时无刻地提醒自己,这回真是赌狠了!    可就当沉水香漫来,她被用力箍进一个温暖怀抱时,她的嘴角终于上扬,赌对了!    慌乱中,柳十七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寒风似刀落,他的胸膛却格外炙热,透过薄衫烫在自己脸颊上。怯怯睁眼,狭长深眸便在面前清晰起来。后头是璀璨星河,而他眼中却是自己的倒影。    那一瞬,光阴凝结,万籁俱静。    才平静下来的心跳再次失控,比刚才还要猛烈,柳十七不自在地低头挪了挪身子,这还是她第一次同一个陌生男子亲近如斯,适才纵身跃下的勇气不知都去了哪。    “呵,还真是个英勇果敢的奇女子!”    池塘边上,男子黑着张脸,万般嫌恶地瞪着怀中脏兮兮的某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人用这种方式威胁,而且,还威胁成了。    柳十七心中的悸动瞬间浇灭大半,深吸几口气定了定神,随口道了声谢便挣扎着要下去,可束在她肩头膝窝上的手却忽然加重了力道。    “放我下去!”    “去哪?”    “废话!当然是离开这!”    “好。”    话音刚落,男子拔腿就走,抱着柳十七一块走。    “你这是干嘛!”    “带你走。”    “去哪?”    “去见官。”    柳十七倏地抬头,见他神情阴沉严肃,惊觉此人并非在开玩笑,一下着了慌,挣扎得越发厉害:“你趁人之危!卑鄙!无耻!”    他只当没听见,反而抱得更紧了些。    眼瞧着再有几步便要到前院,柳十七急得不住锤他胸口:“这位好汉,小的知错了,您就大发慈悲饶过小的这一回吧。”    许是被这番略带哭腔的讨饶声打动,男子终于停下脚步,对她和善笑道:“我再问最后一遍,何人?所图为何?”    你还惦记着呢?!    柳十七狠狠瞪了他一眼,别过头去不愿作声。    一声微不可闻的浅笑传来:“你若是不想说,我便只能送你去见官。似你这般偷奸耍滑之人,官府总有法子叫你开口。”    柳十七突觉背上冷汗涔涔,纠结良久,终是咬着下唇含糊道:“柳十七。”    男子仍旧没有放她走的意思,柳十七心中暗啐,从齿间艰难吐出几个字:“为了……偷账本。”    “账本?”他拧紧双眉,想再细问,却听拱门处传来一阵杂沓脚步声。    心思一转,嘴角一勾,温柔而狡黠:“好,我放你走。”    柳十七双眼明亮,还没来得及高兴,束在身上的那双手猛然抽去,她再次失去支撑,扑通掉了下去,只是这回,还带着水花。    卑鄙小人!竟把姑奶奶丢池子里去了!    满腔怒火直催着柳十七快些游上岸,好揪着那混蛋痛打一通。正当她奋力向上游之时,岸边突然响起另一人的声音。    “草民钱宽,参见薛都督,不知都督在此,有失远迎,还望都督赎罪。”    都督?薛都督?柳十七悄悄靠近岸边,屏息听着。    “钱掌柜无需多礼,原也是我唐突了。见今夜月色甚好,一时起兴想借贵府最高处饮酒赏月,不想却被府上婢女错认作贼人,惊扰了大家的雅兴,实属罪过。薛某在此给诸位赔个不是。”语气清冷而不失从容。    “都督说的哪里话,都督今夜肯赏光,已叫寒舍蓬荜生辉,草民哪里敢有怨言。”钱宽诚惶诚恐,“酒宴未散,就请薛都督同我一道入席,如何?”    “甚好。”    交谈声渐行渐远,小院重归静谧。柳十七木然游上岸。    夜风一刮,水珠啪嗒顺着发梢落下,凉意刺骨,她却恍若不知,目光怔怔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他,就是薛晗骁啊。接连坑了她两辈子的混蛋!    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她下意识摸向腰间,而后又懊恼地锤了下水面。    该死!出门太急,忘带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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