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開課第一天,我回到校園,深深吸進一口氣。學校始終是我最熟悉最喜愛的地方。在校園裏,看著別的學生熙來攘往,我覺得安心與自由。對於這個地方,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歸屬感。 第一天的第一課,是現代中國文學。我手中握著課程表,走到指定的課室去,毫不思索便推門而進。課室内已經坐滿學生。我抱著書本,慢慢走向一個空位子。我剛坐下,旁邊坐著的男孩子抬頭跟我打了一個照面。我頓時呆住。怎麽可能? 男孩子對我微微一笑,臉上的兩個酒窩深深陷下去。他友善說∶“嗨!” 我忍不住呑了吞唾液說:“噢,是你。” 男孩子問:“你還好吧。看見我,你臉上好像有種老大不願意的表情。是不是還惱我差點把你撞倒?” 我連忙否認。“不是。那天完全是我的過失,我怎會怪你?見到你,我只是覺得尷尬而已。你一定認爲我是個心不在焉的冒失鬼,才會差點被你的車子撞倒。” 他笑了笑說:“看來我們挺有緣,對不對?我的名字是沈啓夫,你呢?” 我只好回答:“我叫宋佑茜。” 他燦爛一笑,說:“很高興認識你,佑茜。” 就在這時,教授踏進課室。我跟他的對話再自然不過地終斷。他對我眨了眨眼才轉臉向前,開始聽課。這樣熱情跳脫的男孩子我從來沒有遇上過,心裏禁不住有一份輕微忐忑。我偷看他一眼。他側面的輪廓異常好看,再加上那專注的表情,令他看起來有種像雕塑像般的美態。 講課完畢後,學生們紛紛離去。我站起來,卻被他叫住。他問:“你對下有沒有課?” 我帶點警惕問:“你爲什麽要知道?” 他看我一眼說:“如果有空,我想麻煩你一下。” “什麽?” 他說:“我對這校園陌生得很,你可不可以當一當響導?” 我一怔,問:“你是轉校生?” 他答:“大概也可以那樣說。總而言之,你願不願意幫助我?” 我想了一想,說:“好吧。” “謝謝。” 他高興笑起來,臉上的酒窩更加顯眼。 我跟他並肩走出課室。沈啓夫問:“你是專攻文學的?” 我說:“當然。你不是?” 他笑了笑,說:“我是唸數學的。” 我忍不住說:“那你爲什麽要選修文學課?” 他答:“我只是旁聽生而已。我想對中國的東西有比較深入一點的認識。” 我忍不住說:“你這語調聼起來仿佛像外國人似的。” 他解釋説:“我是在美國出生長大的,所以也可以說是外國人。我父親是美國人,母親是中國人。” 我瞪大眼睛,說:“可是,你中文說得這麽好!” 他笑了一笑,說:“那是我母親的功勞。從小,她便堅持孩子們學好中文。” 我點了點頭,沉默下來。 他說:“怎麽?你對我沒有其他的好奇?譬如說,爲什麽來這裏?” 我看著他說:“我應該好奇嗎?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他說:“我們不是正在交朋友嗎?那你應該對我多點認識才對。” 我忍不住說:“你這人真奇怪。” 他說:“有什麽奇怪?我來到這兒不久,還沒認識到什麽人。我需要朋友。” 我聼著,突然想起舒柏倫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這是不是太巧合? 跟著的一個小時,我和他在校園内閒逛,向他介紹各幢不同的建築物,也對他講解了一點關於校園的歷史。他吹了吹口哨,說:“你知道的倒不少。說了這麽多話,大概也覺得口渴吧。我們去喝點東西如何?” 我看了看手錶,說:“我沒有時間。我有另一堂課。” 沈啓夫説:“這樣吧,你上完課後,我們一起吃午餐,好不好?” “不好,” 我說。 他眉毛一揚,問:“理由是?” 我沒好氣說:“我爲什麽需要向你解釋?” 他答:“你不用。可是,我真的需要朋友。一個人在陌生地方生活是很寂寞的一件事,你知道嗎?”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被這話打動。我嘆氣說:“待會兒見吧。” 一直以來我總是一個人單獨吃午餐。初進大學的時候我曾經嘗試跟幾個女孩子交朋友一起吃午餐。可是過了不久我便發覺跟她們志趣不投,於是很自然便疏遠了。後來又有男孩子想跟我吃午餐。我不想惹麻煩,於是都拒絕了。今天答應沈啓夫,想起來真是有點反常。 從課室出來的時候,我一眼便看見他靠在走廊的墻邊,衝著我微笑。班中別的女孩子看見有男孩子在等待我,臉上不禁露出奇怪神色。我心裏昇起一種不愉快感覺。這跟她們究竟有什麽關係? 沈啓夫不解問:“怎麽啦?是因爲又要見我,所以不高興?” 我搖了搖頭說:“不是。我們走吧。” 他聼著點頭,什麽也沒再問,只跟在我身邊。我們默默走出大樓。我停下腳步問:“想到哪兒吃午餐?” 他聳了聳肩說:“無所謂。” 我想了想說:“要不要嘗試一下大學食堂的午餐?食物的味道也算過得去。” 他簡單回答:“好。” 在食堂内我們選擇好食物後便找桌子坐下。他環顧四周說:“看來所有大學飯堂都是差不多模式的。” 我說:“不然你以爲會怎樣?” 他問:“這是你通常來吃午餐的地方?” 我答:“不是。通常我都是在圖書館内解決。” 他帶著詫異眼光說:“可是,圖書館内是禁止飲食的地方!” 我對他噓了一聲,說:“你也用不著這麽大驚小怪。又不是只我一個人那樣。況且,我很小心,也很有公德心,不會讓食物弄髒桌子。” 沈啓夫還是搖了搖頭說:“不行。你不能繼續那樣。吃午餐的時候就應該在適當的地方進食才對。” 我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說:“你真囉嗦!” 他卻不以爲然繼續説下去:“爲了糾正你的壞習慣,從現在開始,我會天天跟你一起吃午餐。” 我瞪大雙眼不置信說:“你說什麽?” 他以再認真不過的語氣說:“我們每天一起吃午餐。” 我嘿笑一聲說:“你真懂自說自話。誰答應你了?” 他笑了笑說:“跟我一起,也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所以你也不要拒絕了。” 我不願跟他在這話題上糾纏下去,於是只說:“我們走著瞧吧。” 吃過午餐後,沈啓夫問:“你下午還有課嗎?” 我點頭說:“還有兩節課。你呢?” 他搖了搖頭。我忍不住問:“你看來空閒得很。除了旁聽一課中國文學之外,好像什麽也不用做。” 他笑了笑說:“也不是。只是今天很多事情還沒開始而已。譬如說,明天我會比較忙碌。” 我點頭說:“那麽,明天我們便不用一起吃午餐了。” 他佯裝不悅說:“你就真的這麽不願意跟我一起吃飯?” 我正色說:“明天我只有一節早課,中午時分未必還會在校園。” 他仿佛有點失望說:“原來如此。” 我看了看腕表說:“我要去上課了。改天見。” 分別後我忍不住想到跟沈啓夫在偶然的機會下竟然一而再的相遇,確實有點不可思議。或許如他所說,我們真的有緣吧。驀地我想到舒柏倫。我跟他也是一而再地在無意中碰面。這兩個性格看來完全不同的男子,爲什麽會讓我遇上?爲什麽兩人異口同聲說,想跟我交朋友?而奇異的是,爲什麽我並沒有拒絕他們的意思? 我突然搖了搖頭,對自己說:我實在不用想得太多,沒有必要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除了毓思之外,我真的沒有什麽朋友。現在既然有機會,爲什麽不嘗試一下?可是,孤獨得太久的我,真會懂得適應? 再上中國文學課的時候,我踏進課室,看見沈啓夫對我展示的開朗笑容,不得不承認,在班上有認識的朋友那感覺真是不錯。我忍不住想:這一個學期,看來已經有一個意想不到的好開始。 我從來沒有跟男孩子交朋友的經驗,可是和啓夫相處,卻是異常輕鬆。他性格平易近人,不拘小節。他告訴我,在美國他是數學系的博士學生。大約一年前,他突然有一個想法。他希望能到他母親出生成長的地方生活一段時間。於是他著手申請到這裏的大學當一年數學助教。過程比他想象中容易。沒多久他拿到聘書,於是便依照計劃,遠渡重洋單獨來到這地方。 我說:“很有冒險精神啊。換著是我,大概不會那樣選擇。離開所有熟悉的人與事,到底需要勇氣。” 他笑了笑說:“在美國,大部分的年輕人到了唸大學的時候,都會選擇離開家庭,到遠一點的地方生活上學。這就是自立的開始。” 我問:“你也是那樣?” 他點了點頭,說:“從大學開始,我便自己一個人生活。” “所以,” 我接口說,“你已經習慣離開家人。” “對。每個人長大了,都要走自己的路,不是嗎?” 我思索一下,說:“我可從沒想過離開母親。” 他說:“你跟母親的感情很要好吧?” 我聼後,帶著嘲弄語氣說:“剛好相反,我們互相嫌棄。” 他眉頭一皺,說:“我不明白。” 我看著他說:“我母親所希望得到的女兒,並不是像我這樣的一個人。換句話說,她一直對我很失望。而我,只覺得她是個不可理喻的人,只懂得不停地挑剔我。” 他表情有點複雜,說:“這樣的關係,聼起來很不舒服。” 我點頭說:“對。你說的一點不差。很不舒服。” 他說:“你有沒有嘗試和你母親溝通一下?” 我忍不住嘿笑起來。“你不認識我母親,溝通並不是她的強項。她比較喜歡訓話式的獨白。” 啓夫說:“你這口氣,挺像個反叛性強的孩子。” 我瞪他一眼。他卻笑著繼續下去:“是否覺得沒有人明白你?是否覺得被全世界誤解?” 我狠狠瞪他一眼,然後伸手拍打他。他笑著喊痛。我跟啓夫的友情,就是在這種輕鬆愉快的氣氛下,很自然地建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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