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轉眼又過去。柏倫約好星期六晚上跟我吃晚飯看電影,可是星期五我接到他電話:“佑茜,對不起,明天晚上的約會要取消。我們遲點再見面吧。” 我有點疑惑,問:“有什麽事?” 他答:“突然有別的事情要處理。” 我直覺他不想作進一步解釋,於是沒追問下去,雖然我覺得他不應該對我有任何隐暪。 柏倫問:“你不會生氣吧?” 我想到因爲他的緣故,我曾把啓夫推到一邊。現在他給我相同待遇,是不是像什麽因果輪廻?我忍不住自嘲說:“不會。我怎樣對待別人,別人便怎樣對待我。很公平啊。” 柏倫說:“你生氣了。” 我說:“我沒有資格。” 柏倫不安說:“不要說那樣的話,佑茜。你難道還不明白你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不語。放下電話筒後,我心情禁不住有點低落。這算不算我跟他之間的第一次争吵?我不知道。 星期六下午的圖書館,大概是只有最用功或是根本沒有任何別的事情可做的學生才會出現的地方吧。我一個人霸佔一張偌大桌子,把參考書撒滿枱面,努力閲讀,努力思考。幾個小時下來,我開始有一種筋疲力盡的感覺,也有一種寂寞不堪的感覺。柏倫究竟有什麽重要事情,以至他要突然取消約會?因爲他沒有告訴我原因,我始終有點耿耿於懷。我不喜歡他的不坦白。在我心目中的理想關係,坦誠是一種很重要的因素。他的表現令我失望。 突然我感到有人拍了拍我肩膊。我抬頭一看,意外發現是啓夫。我斜眼看他,皺了皺眉頭問:“怎麽會是你?你來圖書館幹什麽?” 他微微一笑說:“來鑒證一下你是不是真的在圖書館啃書,抑或只是在騙我。” 我沒好氣看他一眼說:“原來我在你心目中,是這麽不堪的一個人。” 他注視我說:“女孩子的心思,只是太過深不可測而已。” 我瞪著他說:“我什麽時候對你說過謊了?” 他笑了笑說:“沒有。你沒有。” 我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放回到書本上。他把我身旁的椅子拉開,坐了下來。我不理會他,自顧自繼續閲讀。過了大概十五分鐘,我按耐不住,轉頭看他。他背靠在椅上,輕輕對我笑了一下。 我不悅問:“你坐在這裏究竟要做什麽?” 他答:“我是因爲沒有什麽事情要做,所以才在這裏。” 我嘆了口氣說:“你真的這麽無聊?” 他點頭。我看了看手錶,說:“如果你再等二十分鐘,我們可以一起去吃晚飯。” 啓夫聼後,臉上立刻露出高興神色,說:“沒問題。” 從圖書館走出來,外邊空氣好像開始透著一種寒颼颼的感覺。到底已經是秋天了,原本翠綠的樹葉不知不覺間也蛻變成一種蠟黃色。再過不久,更會紛紛散落地上。季節的變換,每一年都會遵從不變的原則,夏去秋臨,秋去冬來。然後和煦的春天再次降臨,給人希望。人的一生卻不是那樣,沒有定規的循環。如果童年像春天的話,過去後便完全沒有挽回的機會。人生中的季節全是一去不復返式的,過去了便等於失去了。 我突然感到有人把一件外套披在我肩上。我一怔,轉臉看啓夫,驚奇問:“你做什麽?” 他聳了聳肩說:“你看起來有點冷。” 我心裏有點感動,可是絕對不想讓他看出來。他只是笑了笑。 我們在一所門面普通的麵店坐下。點過食物後啓夫說:“這地方看來很道地。” 我笑了笑,問:“何以見得?” 他卻問非所答説:“你笑起來多好看,爲什麽不多笑一點?” 這話,好像有什麽人也曾經對我說過似的。我突然記起那人是柏倫。原本今天該是我跟他一起吃飯的,想不到最後坐在我身邊的人卻是啓夫。我瞪他一眼,說:“我不喜歡。” 他牽了牽嘴角,說:“你這個人雖然奇怪,可是卻很有意思。” 我皺眉說:“這種話,是褒還是貶?” 啓夫正色看著我說:“你以爲我在挖苦你嗎?我並不是。” 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過分,說:“對不起。” 啓夫說:“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只需要你的信任。” 信任?這字眼,我最近也聼過不少次。這種巧合,只帶給我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啓夫問:“你怎樣了?” 我抬眼看他問:“我爲什麽要信任你?” 他答:“因爲我們是朋友。若果沒有信任,如何維持朋友關係?” 我忍不住插進一句:“還有坦誠。沒有坦誠,也是行不通的。” 啓夫說:“對。信任與坦誠,這就是我跟你之間的承諾, 是不是?” 他把水杯子舉起,跟我的杯子碰撞一下,說:“爲了我們之間的信任與坦誠!” 他仰首深深喝了一口水,然後示意我也該照他一樣做。我沒好氣抓起杯子,喝下一口水,說:“你這人才真的奇怪。這種做法,挺幼稚。” 他笑了一下,說:“我卻覺得很有意思。” 我啐道:“無聊!” 他笑,看來對我的話全然不介意。 吃過麵後,我們走出店外,啓夫說:“我送你回家。” 我望了望已經暗下來的天色,想到一天便這樣過去,心裏竟然有一種可惜的感覺。我突然不想這一天如此無聲無息地消逝,於是轉臉看啓夫說:“我還不想回家。我想去跳舞。” 他瞪大眼睛不置信說:“你喜歡跳舞?” 我皺了皺眉說:“我不能喜歡跳舞嗎?你用不著這般大驚小怪似的。” 啓夫聳了聳肩,攤攤手作不知者狀。 我們到市中心一所有名的夜店。在那燈光繚亂與音樂強勁的地方裏,我感到一種奇異的解放。我拖著啓夫走進舞池,迅速讓自己融入音樂中,把所有事情遠遠抛開,身體只隨著音樂拍子舞動。當音樂從快轉慢的時候,我跟啓夫說:“我們休息一下吧。” 啓夫點了點頭,然後跟在我身後離開舞池。 我們坐下後,啓夫說:“你等一等,我去替你買飲品。” 我把手放在他臂上阻止說:“不,入場費是你付的,飲品應該由我買才對。” 他點了點頭,沒有跟我爭論。我站起來,向吧台那邊走去。 買過飲品後,我拿著杯子向前走,卻冷不提防瞥見一對男女。男的我不認識,女的卻是毓思。我一鄂,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在他們桌前停了下來,說:“毓思?” 毓思看見我,也顯然一怔。她不自然笑了笑,說:“佑茜,你怎會在這兒?” 我答:“我跟朋友來。” 我看了看毓思身旁的男子。在陰暗的燈光下,那男子看來二十七、八嵗模樣,面貌端好,身材適中。我問毓思:“這位是誰?” 毓思介紹說:“這是周信聰,我的同事。信聰,這是宋佑茜,我的中學同窗。” 周信聰跟我點頭招呼說:“幸會。” 我只好回應:“很高興認識你。” 說完這話,我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毓思語調溫和説:“不要讓你的朋友久等。” 我如夢初醒。“噢,對。可是毓思,你爲什麽一直沒囘電話給我?這個學期開學前我打了很多次電話給你。” 毓思臉上閃過一絲曖昧神色,令我完全看不透。她低聲說:“對不起,佑茜。這一陣子我一直比較忙。” 這種話聼起來就是一個藉口。我看著她那陰暗不清的輪廓,霎時有一種錯覺,仿佛她對我來說已經成爲一份深不可測的奧秘。我有一種不明所以的感覺,仿佛一加一突然等於三,令人摸不著頭腦。爲什麽毓思會給我這樣的混亂? 回到啓夫身邊,他接過我手中的飲品,問:“你怎樣了?看起來有點魂不守舍。” 我搖頭說:“沒什麽。” 啓夫顯然不信,說:“你不是說過朋友之間需要坦誠和信任嗎?” 我看他一眼說:“你準備從今以後抓住這句話不放,是不是?可是,你不是也說過,我們彼此需要私人空間?” 他想了想,說:“也是。我這個人好像有點言行不一。可是,你現在看起來並不太愉快。我只是希望能為你分擔一下煩惱,那麽你便可以快點愉快起來。” 我微微牽了牽嘴角,說:“你的想法真單純。” 啓夫說:“單純也未嘗不是好事,總比複雜扭曲來得舒心。” 我沒有答話。我喝了口可樂,過了一會才說:“我剛剛遇上我中學時期最要好的朋友。她跟一個男伴在一起。” 啓夫精神一振說:“是嗎?要不要去跟他們一起坐?” 我心中的惘然越來越擴大。“可是她對我說,不要讓我朋友久等。那不是等於對我說,快點走開?” 啓夫說:“你就是因為這句話而不高興?” 我皺眉說:“她對我有一份前所未有的冷淡,好像只想早點把我打發掉。” 啓夫嘗試安撫我說:“或許你只是疑心過重而已。” 我再喝一口汽水,說:“但願如此。” 啓夫突然站起來,抓住我手腕,說:“我們去跟你的好朋友再打招呼。” 我一驚,問:“什麽?” 啓夫說:“我們去確認一下,免得你繼續在心裏疑神疑鬼。” 我跟他回到毓思與那男子所佔據的桌子,可是發覺桌子換了主人。三個年輕男子帶著好奇眼光注視我。我抓住啓夫的衣袖把他拖走。 我說:“我想回家。” 啓夫凝視我問:“你確定?” 我點頭。他把雙手插進褲袋說:“好,那麽走吧。” 在回家的路程上,我心内有種輕微的情緒低落。毓思的態度令我疑惑。她見到我,並不顯得高興。爲什麽? 當啓夫把車子停下,我收拾心神,對他說了聲謝謝。他注視我說:“你是不是太敏感了?或者你的女朋友一點也不在意她冒犯了你。” 我瞪著他說:“你是在教訓我?” 他說:“佑茜,不要盡是鑽牛角尖。這樣做,你會不快樂。” 我反駁:“我快樂不快樂,跟你有什麽關係?” 啓夫嘆氣說:“或許你沒發覺,我是關心你的。” 我沉默下來,開始反省自己的態度。我大概該向他道歉,可是卻突然想起他的話: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只需要你的信任。於是我說:“我知道。” 啓夫微微一笑,說:“真的?我很高興。” 我輕聲說:“晚安。” 啓夫說:“早點睡吧,不要再胡思亂想。” 我忍不住瞪他一眼,他只朝我眨了眨眼。我走出車外,向他揮手,然後轉身離去。 踏進家門,母親看見我,臉帶不悅問:“你去了哪裏?不回來吃晚飯也不告訴我一聲。” 我只好說:“對不起。我在圖書館跟一個同學遇上,然後一起吃飯聊天,卻忘記打電話告訴你。” 母親說:“跟同學多點交際也是好事,不要盡是把自己孤立。朋友越多,對你的前途也只會有益無害。” 我只好點頭,表示認同她的話。 母親說:“不要忘記明天晚上康阿姨會上我們家吃飯。還有,希華剛剛今天回來,所以明天也會跟康阿姨一起來。” 我禁不住一怔,問:“希華不是下星期才回來嗎?” 母親說:“好像事情比預想中早點辦妥,所以便回來了。” 我忍不住問:“希華坐的飛機今天什麽時候到達?” 母親看我一眼,仿佛對我的好奇不習慣似的,然而她還是回答說:“好像是下午六時左右。你爲什麽想知道?” 我說:“沒什麽,只是隨便問問而已。” 回到睡房中,我倒在床上,把雙手擱在頸後,思考這一切。柏倫突然取消跟我的約會,自然是因爲希華的原故。我看著白色的天花板,只感到自己的可笑。我太天真了。一個男人對我說了幾句甜言蜜語,我便以爲自己魅力無邊,以爲希華只是不堪一擊的對手。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是嫉妒還是不忿。柏倫看來還是在意希華,他依然把她放在第一位,不會因爲跟我有約在先而把她棄於一旁。被丟棄的人原來是我。我忍不住跟自己嘲弄一笑。我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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