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雪儿的话并非无理,人家在前面给你们挡刀卖命,你们在后面将人家抄家灭族,这可不厚道了些!”不消越城郡主来求,皇后已经在为颜氏说情。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以帝后之间的伉俪情分,又有站班上朝的儿子在,只要有心,皇后不难知道一些前朝境况,何况是涉及颜氏和兄长的事儿。 “妇人之仁!”皇帝恼羞成怒,“明濠是协管京畿防务的武将,万一在关键时刻发难,你我都要陷于险境。” “喔!”皇后点点头,“我听金曈说,五年前北伐女真,这明濠是除了主帅贾瑚外第一有功的前锋大将,后来叙功,他自己辞了世袭爵位要弃甲归田,贾瑚几次上门去请无果,最后因为你下了圣旨才勉强接受官职,如今倒是大不是了。” “你——”皇帝几乎一口气没提上来,“你也觉得她是对的?” “我是不得不赞同雪儿的话!”皇后叹口气,“将来大青朝的皇帝都是我的子孙,我也不想将来后人不肖丢了江山,因新朝君王仿效你今日所为令咱们落个断子绝孙的结果。” 颜氏说这话时皇帝还没多大感触,从皇后口中讲出来实在令他毛骨悚然:“你是危言耸听!” 皇后摇摇头:“是不是的你自个儿清楚,除非大青朝真的千秋万代!” 皇帝默然不语,良久方道:“前秦苻坚厚待燕国皇裔慕容氏,结果如何——” “这话我不认同。”皇后分解,“叛臣之出在于君失王政,司马炎、刘裕、萧道成、李渊——他们哪个又是前朝苗裔?曹魏善待献帝,四十年后司马氏效仿前人厚封曹家,难道不是善有善报的意思?退一步讲,王莽打压刘家,新政失败后哪里妨碍刘秀重建炎汉?” 皇帝意动:“我再想想——想想——” 恰在这时,金晨领着金旭来给父母请安,皇帝心中一动,招着两个儿子坐下,问他们该不该治明家的罪。 金晨年长,顾虑着没说话,金旭问道:“是明大将军做错事儿了吗?” “呃!”皇帝想了一想说道,“明濠没错,但他们家是明朝的皇族,如果留下来,可能会危及我们金家的江山。” “父皇,您这叫莫须有!”金旭板着脸教育皇帝老子,“莫须有何以服天下?江山好不好,都是做皇帝的责任,不负责任的皇帝才会诿过他人。” 皇帝的表情垮一点儿、再垮一点儿,良久才抱起小儿子问道:“这都谁教你的呀——” 金旭回答:“姐姐跟三哥说时我听到的。” 金晨赶紧补充:“是上回颜姐姐和三哥讨论明史,说起崇祯帝感慨‘君非亡国之君、臣为亡国之臣’,三哥认为崇祯失政不失德,颜姐姐反驳‘亡国之臣尽为亡国之君启用’,又说明末民乱迭起难以平复,概因崇祯自毁长城屡杀大将,若非他能力不足,岂会连驾驭大臣的自信都没有?既无人君之资而当人君之位,哪有不亡国的道理?” 皇后问丈夫:“你是不是连驾驭前朝皇裔的自信都没有才想斩草除根。” “瞎说!”皇帝感觉自己被儿子鄙视了,“崇祯那种亡国之君能跟朕比么?” “是!”皇后故意扬声,“不能!肯定不能!” 阅遍史书,确实鲜有前朝后裔颠覆本朝的旧例,皇帝遂命宫监:“叫太子过来。” 次日清早,皇帝降旨宽赦明濠家人,赐金百两以示抚慰。 颜氏见好就收,脱簪环跪于乾清门请罪, 皇帝没出面,中宮懿旨,鲁国公主罚俸半年,为太宗皇帝抄经十遍以为惩戒。 贾家眼皮子浅,只道瑚大奶奶厉害,敢拦着禁军不进门,这份气魄和胆量,大青朝再找不出第二个来的。 颜氏心里生忧,面上还要显势力,知道禁军兵围公主府之日贾府上下的举动后直接传出话来:“既怕受我们的累,就别想着沾我们的光。原本因着老太太在未曾分家,二房的用度都是比着大房拨付,现在看来竟是我们自作多情!时下风俗,袭爵嫡长子与嫡次子照七三分产,今后官中出息,还像先前那般按人头来定,大房拿一两的二房拿三钱!” 荣府不曾分家,除贾母外,不算凤姐肚子里那个,大房自贾赦夫妻至贾茂共有十一个主子,二房人丁略少,自贾政夫妻往下也有七口。以往的收益按人头分摊,虽说是人口越多越占便宜,差距终究有限,如今可好,以贾玫和探春为例,以往姐妹俩都是二两月钱,往后探春便只有堂姐的三成,二房人口多过大房还罢了,偏是这般情景,等于待遇降了三分之二。 现今颜氏亲掌中馈整顿荣国府,上下奴才没有不心惊的,从管家到丫鬟都绕着二房的人走。 被王氏哭诉一番的贾母只好在儿媳跟前说情,不外是“你弟妹短视,做兄嫂的不要同她一般见识”云云。 不管心里怎么想,张夫人在面上还是得维持大家主母的风范,也劝儿媳别跟二房计较。 颜氏的话很露骨:“太太,爵位是老爷承袭,他们二房住在荣国府已是沾足了光,早先怎么不提分家的话?这还没怎样呢就想脱身出去,以后真有别的事儿咱们能指望他们不会落井下石?” 张夫人微微颔首:“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终究有老太太在——” 颜氏站起身,仰头瞧着窗外:“太太,说句实在话,经了明家的事儿我也看明白了,现在终究不是太宗皇帝在世的光景,那会子我有多任性?忠恂郡王是皇子之尊,差点儿被我砍了的,事后何曾有人参奏我的罪名?此番虽是意气用事,我的过失原没那次大,先后上表弹劾的御史不下十几人,皇上虽顾念旧情不曾加罪,我这个异姓公主总归是过了气的人。” “公主——”张夫人倒是头回看到儿媳这副萧瑟低落的模样,“宫里太后和两殿主子都是疼你的——” “因为疼我,这次才能大事化了!”颜氏苦笑道,“太太,我要连贾家都压不住,今后如何是无从预料的。” “我明白。”张夫人了悟,“你是想让他们早生畏惧之心,免伏后日之祸。” 颜氏抚了下墙上的太宗遗像:“太太,反思起来我还是恃宠而骄了一些,太宗皇帝明白我的苦衷屡加恩泽,我这个外孙女多多少少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皇上舅舅也好,为着媳妇往日的维护之德,从来是乐意迁就的,他们是长辈,有些事不会计较,再到今日的东宫呢?我这个做表姐的鲁国公主是与他平秩的,瑚哥手握军权,倘不尽早抽身,纵然一心为国,贾家终将难免灭族之祸!” “你能居安思危,何惧不得避祸延生?”张夫人宽慰道,“你且安心,我和老爷都相信你的眼光。” 思虑再三,颜氏于龙抬头日上《辞爵表》:“臣生异姓,纵近龙裔,终属不肖!太宗间蒙盛宠养于内廷,恩锡之厚倍胜皇女,累沐天恩,功赏过宽,即至圣人践祚,竟以微劳僭列国主之尊,稚子幼女,悉受荫封。性早狂傲,未以国法怀念,恃祖孙舅甥之亲,行悖逆乱纲之举,兰台以大义劾,舅亲徇私爱护,陷污圣人清名,实百身难赎之罪焉!宗王外孙,敢与东宫并尊?坏圣人法度也!今臣悔悟,顿首认罪,伏请圣天子仁慈,缴鲁国公主册宝、正君臣法纪;收太宗皇帝赐邑,安宗室不平之心。又有次男贾茂,啼哭在褓,早享人臣尊俸;长女无功,亦有郡主高禄;一并请辞,无以赘叙。臣妇贾颜氏诚心叩求!” 听太子读完奏章,皇帝默然不语,良久方道:“议一议吧。” 康王与颜吉舅兄率先出班,恳请皇帝准奏。 左都御史董春奏道:“鲁国公主以异姓之身享东宫尊奉,纵览旧史,未有如此浩荡恩典,陛下果亲睦族,厚赐金银可也。” 不少宗亲贵戚、御史言官都表赞同。 说到底,在男权社会又有几个人能真心匍匐在女人的脚下。 皇后叔父直隶巡抚石旻反对:“董大人之言差矣,昔日太宗陛下遇险,鲁国公主以身当,此事只在旬年之前,诸公多有亲历亲闻者,功高莫过救驾,以此功绩受封公主,何以言非?女真犯阙,社稷垂危,公主以女流身运筹谋划,杀敌酋解京围,令宗庙免受辱,百姓无不感服,公主所享,非陛下偏亲,概其本分应得!” 皇帝又问金昊:“太子以为如何?” 金昊躬身回奏:“父皇,皇祖在时论鲁国公主有言‘解金家危难者必此女也’,倘公主私心为己,今日大青,更不知何等景况!且郑国公贾瑚,领孤军战漠外,辛勤王事未有怠慢,纵无恩赏倒罢,奈何罚之?” 金阳金曈对视一眼,俱各附议:“太子所言极是!” 皇帝斟酌片刻方道:“此事压后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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