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烟被贾瑚踢断了肩骨,宝玉又挨了耳光,李贵等人怕担不是,一面打发人送茗烟问医一面去给王氏报信。 宝玉是王氏的命根子,听说贾瑚打了宝玉,立时吩咐套车往学里去,走到门口有些省神,略想一想折道去了荣庆堂求贾母做主。 贾母闻得心头肉挨打,一叠声吩咐:“快叫人把宝玉接回来!” 打发了周瑞去家学,王氏稍稍放心,一行哭一行怨怼贾瑚容不得兄弟,又求贾母准她搬回宝玉,不再寄人篱下受此磋磨。 因是用膳的时辰,荣庆堂正热闹,张夫人与贾玫姊妹陆续到了,赖大之母赖嬷嬷亦陪贾母摸牌尚未回去,尤氏也孝敬了菜馔过来请安,知道宝玉挨了打,如李纨、探春自怕王氏迁怒,贾瑾、贾玥却觉得理所应当,不过当着贾母与王氏没有直言罢了。 张夫人赔情:“瑚儿常在军营里打滚,脾气极为暴躁,等回来后一定重重罚他。” 贾母沉着脸没言语。 赖家正在筹划求了恩典将孙子赖尚荣放出去,也好日后谋个出身,正借着机会向张夫人卖好:“长兄为父,瑚大爷毕竟是文曲星下凡,比起当年几位老太爷是温和多了,早先东府太爷教训敬老爷,哪里是管儿子,分明是审贼一般的!就连这府里老太爷,也是按着两位老爷天天打。说句讨老太太嫌的话,二老爷没怎么管呢您就护在里头,真有错处哥儿也不能知道是不是?宝哥儿将来为官做宰,正该瑚大爷这样的明白人指点。” 贾母稍稍开脸:“你这老货是编排我护短呢!” “不是这话。”赖嬷嬷赔笑,“咱们瑚大爷是什么样的人?他那一巴掌下去连铜头铁臂三丈高的鞑子都受不起,何况是宝哥儿?以奴才看也就是做着样子吓唬不懂事的小兄弟罢了!但凡差着半点儿,谁有大脸面值得瑚大爷费心教导?” 贾母笑道:“我哪里是糊涂的,不过忧着瑚儿一时没个轻重罢了。” 尤氏也附和着夸赞贾瑚友悌、百忙之中还抽空教导兄弟。 王氏气得不行,暗恨她们拿势看人。 贾瑾忽然点出重点:“哥哥就是去家学看看,纵是宝玉的功课不经考问也并非大事儿,好好的怎么动上手了?” 这倒是个问题。贾母询问王氏:“你可清楚?” “媳妇不知——”王氏气结:管他是为什么,打了宝玉就是不对。 贾母道:“找个知事的进来问问。” 恰在这时,贾定奉了贾瑚之命送贾兰回来,顺道点着家兵听用,恰被贾母院里的人叫住领到上房,张夫人命贾瑾姐妹回避,将人传至内院询问。 贾定打一千儿回道:“老太太,今儿大爷去学里查看,撞见宝二爷领着小厮与同窗打群架,实在闹的不像样子,还有些说出来能污了老太太与太太耳朵的话,大爷生气,罚着所有学生都抄《四书》,抄不完的不许睡觉也不许回家,不愿意抄的把领用的茶点笔墨银子交回,再不许迈进家学一步。” 贾母还没说什么,王氏已经开口:“宝玉能用学里几两银子,我这就取了还上。” “回二太太,交还银子放人的是附学亲戚,大爷发话,贾家的子孙在学里胡闹是不敬祖宗,一个都不能轻恕,不愿意抄书的,先挨二十板子再往家撵!”贾定早得了主子指点,“大爷担心压不住场子,专命奴才请二老爷过去,二老爷人品端方,有他在,不怕哪个妄为——” 贾母忙道:“这事儿叫瑚儿处置就好,不用惊动你老爷了。” 虽不知宝玉究竟犯了何等错处惹得贾瑚这般动怒,贾母和王氏却达成共识:决计不能让贾政知道这件事。两下一对比,婆媳再不敢提接回宝玉的话。 贾代儒是祖父辈,如今站在贾瑚跟前一声不语。 荣宁二府八房在世人口,算得上读书人的只有六个:状元贾瑚、进士贾敬、举人贾琏、贾代儒,秀才贾蓉、贾蔷。除了贾代儒,其余五个都占着出身的便宜。 贾敬身份最重,是整个贾家的长房长孙,贾蓉与祖父相类,贾瑚为荣府嫡长孙,贾琏是荣国公嫡次孙,贾蔷的曾祖贾代任是宁府代字辈除代化以外唯一的嫡嗣,他们五人都是能得上一辈重点培养的对象。贾代儒是第一代荣国公贾源的庶子,能在老荣国夫人的打压下取得举人功名,不能说没有才学心性。 贾代儒早年虽不得志,毕竟是胸有丘壑的世家子弟,如今日这般颓废,还在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代儒独子亦即贾瑞之父贾教,不到二十岁便中了亚元,那时代善当家,因见贾瑚天纵之才,赦政二人又不争气,也愿扶持侄子以为爱孙照应,孰料天不假年,贾教早早一病没了,代儒万念俱灰,再没有昔日志向。 终有辈分之界,贾瑚不好苛责太过,沉吟半晌方道:“太爷有了年纪,在家养息才是正理,家学的事儿就不用管了。” 代儒大急:“我这一辈都在学里——” 贾瑚摆摆手:“太爷的辛苦我是知道的,纵不教书,月例银子还是应当照旧支取的。” 代儒心中发苦:在学掌教不过五两的月银,哪里好比私下的进项?漫说薛蟠这等时时孝敬钱衣酒肉的大户,便是前不久新收秦钟,见贽礼也有二十四两,如今被罢差俸,每年只靠五六十两银子度日,连孙子贾瑞的婚事都周全不下,哪里能够情愿。 贾瑚并不理他,一眼瞧见贾定站在门口,因问道:“带来了?” “是!”贾定回道,“奴才照大爷的吩咐点了二十名府丁在此。” 贾瑚有三十多个定额的亲兵,都是上过阵的荣府家奴,平日拿的月例比四大总管还高半头,如今大材小用调了来整顿私塾。 “很好!”贾瑚号令,“你们都在这儿守着,除了如厕,抄不完书一概不许外出。” 贾定应了,犹豫片刻请示:“大爷,您还没用膳——” 贾瑚想了一想说道:“点好人头去回你大奶奶,叫厨房蒸了饭送来,今儿个从我算起都吃大锅饭。” 不带请假的旷课的和提前开释的,还有三十九人留堂,添上贾瑚刚好四十人。 颜氏捏捏额头,□□兰去厨房安排,附带叮嘱:“蒸两桶米饭,再炒一大锅白菜送了去。” 暑季未过,倒不用担心学生们娇弱受凉的问题。 厨房按着颜氏的要求做好饭菜,主事秦显还觉不安:“大爷也吃这个?太简陋了些!” 春兰笑道:“大爷行军在外,连树皮都啃过,哪里就这样金贵?” 秦显唯唯称是:“姑娘说的不差。” 虽是做了四十个人的量,能咽得下去的却在少数,宝玉没人服侍,蹙着眉毛拿筷子插菜叶,肿了半寸高的脸上只有三个字:不高兴!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贾瑚放下筷子淡淡地说,“谁敢糟蹋粮食,先关起来饿两天再说!” 这一吓极有效果,堆在各人面前的米粒儿明显提升了减速。 梨香院的薛王氏闻讯庆幸:“亏得今日蟠儿没到学里,连宝玉都挨了打,何况是他。” “不在也未必是好。”宝钗苦笑,“妈,我们也没想着贾家族学是这般景况,但凡哥哥平日用些工夫,今日在瑚大爷那儿露个脸是极容易的,他倒好,直接是逃课——” 薛王氏不以为然:“那样的学能有什么好处?别说他,宝玉还是聪明的,照样叫瑚大爷扣下抄书。” 宝钗情知母亲溺爱兄长,无声地叹了口气。 在贾家族学读书的除了贪图笔墨银子的落魄亲戚就是混日子的本家公子哥,平日都是“摇扇闻香”的时辰,这会子却被逼着抄书,实在恨不得将上位的“活阎罗”丢进油锅炸一炸。 当然,也就是想一想了,不论文的,就算这会子屋里的人捐弃前嫌一拥而上,想讨贾瑚的便宜也是痴人说梦。 贾瑚还得上早朝,靠在太师椅上打盹儿,二十个亲兵分四拨巡堂,免得他们耍心机搞小动作。 第一个抄完的却是贾环。 贾瑚听着气息近前,睁眼一瞧,因问道:“有事儿?” 贾环小声说:“大哥哥,我的抄完了。” “嗯?”贾瑚有些不可思议,将贾环手上的簿子接过来,大略翻看一遍后微微点头,“不错,难为你小小年纪能练出这样工整的字来。” 贾环解释道:“太太常让弟弟抄佛经,写的字比《论语》多好些。” 贾瑚顺手丢在一边:“贾定,找个人送环哥儿回府。” 贾环没动:“大哥哥,二哥哥还没抄完,弟弟如果现在回去恐怕太太见怪。” 贾瑚上下打量着贾环,过了许久才说:“你去厢房睡吧。” 浸淫名利场十几年,贾瑚岂能看不透贾环那点儿小心思,终究脱不过“嫡庶”二字罢了。 五鼓将至,贾瑚预备早朝,刚出来叮嘱亲兵几句,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惊叫:“宝玉——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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