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人府理事这样的末流小官哪里知道朝局变化是何样波谲云诡?只看颜氏能获准进来便要加进三分敬意,听说她要留下用膳,慌忙齐整预备了来,连忠廉王的院子都跟着沾光。  忠温王倒不在乎菜蔬好坏,笑着跟颜氏打商议:“我们就在这儿用些?还敞快一点儿!”  颜氏即道:“随意摆四样放在这儿,其余的添给皇孙们。”  董王妃告罪:“爷陪着大公主,妾身往里面看着孩子去。”  颜氏挽留:“舅妈也在此处用膳便是。”  时至今日,董王妃哪里还有醋生?亲与春兰收拾一番后赔笑:“几个小的淘气,不看着他们也不放心。”  颜氏起身送了董王妃,因向忠温王感慨:“跟着享福的女子不计其数,到了儿患难与共的只有嫡妻一人。”  “是我亏欠了她。”忠温王犹豫着问,“董家并不知情,你能不能——”  “自个儿都是泥菩萨,还管旁人!”颜氏没好气,“董大人早已辞退回乡,你的罪过诛不得三族,轻易牵连不到他身上!”  身为皇家人的好处是哪怕你有逆天的大罪,顶多被勒令“自裁谢罪”,附加赐死妻儿。“三族”的话谁都不会说,为首的父族不论罪,你凭什么去处置后头的母族妻族呢?(当然,查实附逆的例外,但议罪时是依据本身的罪过,与无辜株连是两码事。)  “也是!”忠温王伸了下腰,“吃饭。”  直到太阳偏西,颜氏终于起身:“我回了。”  忠温王笑笑说:“不送了。”  院外的理事大大松了一口气:“您再不走,说不准就该吩咐我们抬张软榻来午睡了。”  临离宗人府,颜氏朝春兰打了个眼色。  春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荷包来:“公主请各位老爷吃茶。”  理事恭敬接了:“臣不敢,臣谢千岁赏赐!”  及待主仆二人远去,理事打开一瞧,里头竟是十张五十两的银票。  左右俱笑:“都知道这位殿下是大青朝第一有名的女财主,果然出手不凡。”  理事随手抽了两张:“这些个你们拿去开销,余下的我要支应两个院里的花费——殿下虽然没有明示,意思是明摆着的。”  众人喜道:“小的明白。”  既有鲁国公主撑着,理事也不怕获罪上司,拿了三十两银子添了被服之物,又叫小厮放颐丰点心铺的大柜上二十两银子,每日上差时顺路取两盒四样糕点带往宗人府捎给忠廉、忠温二处,不但做饭的俩厨子有三十两菜蔬贴补,连使役的三四个粗吏每人都得五两银子赏钱,也称得上不负颜氏所托了。  再说颜氏,刚出宗人府就有内监短路,只好跟着去了乾清宫。  颜氏向皇帝坦诚:“太宗姥爷怕六舅犯糊涂,将内卫留给甥臣便行监看。”  皇帝气得倒噎:“谁知你是监看老六还是监看朕?”  颜氏垂首不语。  皇帝又问:“先帝既有遗旨,你因何不禀朕知?”  颜氏回道:“怕忠廉王引为倚仗。”  皇帝愤懑:“于汝而言,朕为不容兄弟之辈?”  “甥臣不敢”颜氏跪奏,“皇舅为大度君主,然忠廉王阴柔戚戚,素不顺服君兄,甥臣恐皇舅心慈养虎,翌日留子女之祸,这才出此下策,教其早露行迹。”  “你倒是想的长远!”皇帝气笑了,“老六是被你逼反的,你的罪过难道比他小?”  “皇舅明鉴。”颜氏磕一头说,“已革忠廉王为亲王之尊,甥臣不过封国之位,两下俱为万岁之臣,纵知甥臣有意构陷,也该信赖天子之明,若冤屈的臣民都效他以谋反事相抗,天下乱矣。”  “你少跟朕装糊涂”皇帝把案前的奏本“哗”的推到地上,“看看吧,这些都是弹劾你与贾瑚的折子!”  颜氏随手捞起两本来,大致浏览一番后争辩:“皇舅,臣甥也为taizu血脉,断不行倾覆外家之举,皇姥爷许了臣甥节制内卫与西山五校之权,虽说有隐瞒不报的过失,终究算奉旨行事,决计不会籍此成就逆举!臣甥狂悖,料定皇舅必无疑义。”  皇帝“哼 ”了一声,算是默认的意思。  颜氏继续道:“若论罪过,忠廉王驾前逼宫是真,退步而言,臣甥纵然有意构陷,但好歹是半朝之尊,便是陷害了双字亲王也用不上‘居心叵测、离间兄弟、法于武皇’的话吧?”  “你若早与朕回了,自是不致于此,到了而今——”皇帝冷笑道,“朕便有心袒护,怕也难抵悠悠众口。”  颜氏继续磕头:“甥臣实有罪。”  “回去吧。”皇帝背过身,“朕要从长计议。”  颜氏只好起身:“甥臣告退。”  坐在轿中的鲁国公主还要顾虑:忠廉王的下场切合了圣意,怕是不会有人给他开脱,教她上哪儿找一个有份量的中间派烧一把火呢?  正应了瞌睡时送枕头的老话,刚与忠敬王府的马车擦肩而过,春兰又在外面回道:“主子,前面好像是忠敦王爷的车驾。”  “是么?”颜氏掀帘看了一眼,立时就生出主意,“顶着正路走,让他给咱们让道!”  “啊?”春兰摸不着头脑,“主子,是忠敦王府的马车。”  “不用啰嗦。”颜氏心道:换作别人我还不去找这个茬呢。  京城的街道上,哪怕是像现在这样狭路相逢,亲王规制的马车并行而驶也并非难事,可颜氏偏就让马夫跨着中路走,忠敦王府的马车自然无从躲闪。  忠敦王本要进宫的,听得外头传话颇为诧异,打开帘子瞧了瞧说:“往一旁靠一靠就是了。”  把式无奈:“王爷,这里路窄,本来两下一错就过去了,可公主的马车横在正当中,咱们便是靠墙角上也让不过去的。”  对面已经高喊:“谁家的车敢挡我们千岁的驾,还不退开。”  把式便回:“我们是忠敦王府的,王爷请千岁移个方便!”  “哪个管你忠敦忠敬!”得着指示的马夫壮胆吼道,“自有亲王郡王给我们主子让道的规矩,还没有我们主子予旁人方便的道理。”  忠敦亲王气得倒仰,对面又催:“你们敢学着忠廉王开罪我们主子不成?”  “掉头绕路!”忠敦亲王真是咬着牙吐了这四个字。  偏殿候召时跟十一弟碰了头,忠敦亲王问他:“你刚遇着鲁国公主的车驾没有?”  忠敬王回道:“遇着了,弟弟着急进宫,并没有停下打招呼!”  忠敦王阴沉着脸说:“难怪了,人家记着你目中无人,方才堵着中路让我闪避,略迟了片刻,就说‘管你忠敦忠敬的,得罪了鲁国公主便是忠廉忠温的结果’,原来引子竟在你身上!”  “不能吧?”忠敬王半信半疑,“这鲁国公主可不是轻狂——”  好吧,亲王都被她逼反了,是不是轻狂的人便只有天知道了。  忠敦王刚要说话,内侍已经来传:“请两位王爷正殿见驾。”  当皇帝问起忠廉王谋反一案在亲贵中的影响时,忠敦王回道:“金祀之罪,鲁国公主难辞其咎,倘要宽纵,日后宗亲必要人人自危。”  皇帝慢慢地说:“他若没有反意,纵受构陷,也不至此。”  “陛下所言不差。”忠敦王话锋一转,“可金祀自己谋反是一回事儿,被逼反了又是一回事儿,堂堂天潢贵胄遭受异姓欺凌,怕是没有几个能忍下来。”  忠敬王附和:“陛下,金祀居心叵测、威逼圣驾,此罪凿凿,不容狡辩,若说他刺王杀驾、谋朝篡位——纵有此心,也乏此力,且鲁国公主威逼太过,金祀为图自保奋力一击,臣弟愚见,还当异于直王发落。”  到了这会儿,两王都有些怀疑颜氏逼反忠廉王是皇帝的授意,否则单凭私调西山五校这一项罪名,她还敢请着帝后炫耀“金华行宫”、逼迫亲王主动让路?明显是有所倚仗才敢如此霸道的。  忠敦王赶紧附和:“陛下,义直王谋反是妄想篡夺正统,非但于社稷不忠,更是对先帝不孝。金祀受外戚所迫,纵然行事糊涂,还该酌情处置。”  “他若有心,没有逼迫也会造反。”皇帝纳闷了:你们俩受刺激了?左一句“威逼”,右一句“压迫”,早先不是“全凭圣裁”吗?如今跟你们打听一下宗亲的反应,倒是异口同声给金祀求起情来了。  “陛下所言极是。”忠敦王斟酌着说,“但根子在金祀身上,引子却是鲁国公主,汉代有个主父偃——”  忠敬王赶紧扯了一下八哥的袖子。  忠敦王硬生生拐了道弯:“此次逆乱,金祀如有八九分罪过,余下一两分便是鲁国公主的过咎。”  “这话贴切。”皇帝不能承认真正逼反忠廉王的是他本人,别人不提他能含糊过去,已经是摆在了台面上,自然要有所表示,否则真就像忠敦、忠敬二王怀疑的那样坐实了自己才是这桩变乱的幕后主使,他是不能背这个黑锅的(?),“此事缘由如何还不尽知,且待三司查明,召部院堂官与皇子诸王共议。”  二王行礼:“陛下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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