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岁运转,转眼又五年。 这五年间,益州王家已成为一方霸主。 王蒙正与太后攀亲,无数官员结交投奔。王家地位水涨船高,更于巴蜀赫赫有名的璇玑山庄的山下,建了恢宏别致的新宅地。璇玑庄主亲自恭祝王氏乔迁之喜,特邀六月六的天贶节于山庄小聚。 来自璇玑山庄的邀请,王大人非常看重。因为璇玑山庄不但经营着巴蜀各地的大型园林,开放雅集*供文人畅谈古今,讨论学识。就连璇玑山庄的本庄,因其守卫森严,规矩保密,更是个蜀地高官们交流情报的最佳场所。因此璇玑山庄的势力遍布整个蜀地。来自庄主的邀请,可以说是对王家地位的最好证明。 小聚当日,由于还没到晚饭的时间,晚辈们受意在山庄内游玩,璇玑庄主命奴役引导。 “大公子,大小姐,二小姐。这里是珍禽苑。”领路的奴仆打开一处苑门,道。 于心随王明珞步入其中,感慨自己何其有幸能观此美景! 不同于苑外规矩的布置,珍禽苑简直像个仙境。嶙峋怪石上生长着葱郁的佳木,渺渺云烟缭绕其间,潺潺的清泉叮咚环过行步的石台,游鱼作伴,灵鸟相迎,就连风声都沁人心田。 众人走到一处白鸟栖息的平台前,那些白鸟在天光将尽的余晖中,傲慢而独立,丝毫不理睬他们。 “真没意思,怎么才能让它们过来?”王齐珞撅嘴。 仆从闻言,指着旁边半掩的石笼,里面放着一个食盆:“白鸟性傲,小的们用这里面的特制吃食来训练。”说着抛了一小簇扔入平台前方,果然引得白鸟们扑翅而来。 王齐珞盯着那食盆,思索少顷,坏笑一声,夺过来整个朝于心泼了过去。 任何人都猝不及防! 霎那间,台上的白鸟疯狂向于心扑来。王明珞吓地尖叫,两腿一软坐在地上。于心脸色煞白,撒腿便向后跑,边跑边抖落身上的残渣。但是白鸟的速度更快,一直围着她不停攻击。 等所有的白鸟对她失去兴趣飞走时,她已经再也跑不动半步。小嘴儿微张,蹲坐在地上,感觉心尖儿突突跳到了喉咙口。 “谁在那里?”这时候,一个少年的声音突兀响起。 于心定眼一看,来人身着山庄小厮的棕衣内衬白色外罩。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是五年前偶遇的少年! 时隔五年,眼前的少年五官俊容更为开阔,身形也变得巍昂,但于心难以忘掉他颀秀的气质。 “是……你?”陆绅皱皱眉头。 于心早在方才跑掉了一只鞋,衣服也被白鸟啄开多处破口。发顶杂乱参差,因为紧紧护着小脸儿,所以被大臂挤压出了道道红痕。真是个糟蹋的,额……豆蔻少女? “上次是个小猪头,这次是个疯婆子。你真是考验我的眼力。”陆绅吐槽。 这样都能认出来?于心睁圆了杏眼。 “呵。”陆绅默认着,最让他有印象的,还是于心这双柔圆明亮的眼睛,淳淳而娇媚。 于心赶紧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又环顾周围,困扰地挠了挠头:“咳,我……我迷路了。” “想让我带你回去?”陆绅用食指指指自己的鼻尖。 于心规规矩矩地点头。 陆绅立刻走上前,递出双手,“起来吧,地上凉。” …… 陆绅对府内各处似乎异常熟悉,他们并没有在山庄里绕多少冤道。 两人走到一处装修精致的二层小楼门前,于心终于找到了主路的标志。 陆绅却不知在这时想到了什么,脚步略有停顿,转身对于心嘱咐道:“你从这条路直走,第一个路口左拐,走到尽头就是迎宾殿。不过……”还欲说什么,可他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陆绅蹙眉,二话不说拉起于心的手躲入二层小楼内。 “做甚……呜”于心的唇被陆绅的掌心堵住,身体紧靠着墙。 屋内漆黑一片,月光从檐下透进来。发顶的微香,掌心传来的温热;压抑的呼吸,桎梏行动的双|腿。交缠的身躯,很明显能感受到少年和少女形体上的不同。 门外之人只不过是拿着沉重的锁头,将大屋锁好便离开了。待脚步声走远,陆绅终于松开了他的手。 “为什么拽着我躲进来?”于心气呼呼问,脸蛋染得通红。 “……你这样子,被别人瞧见了还以为是我欺负你。” “现在你就没欺负我?” 陆绅被她噎了一下,手指卷起于心垂下的长发,粲然而笑:“哦~那你说我要不要继续欺负呢?”他的眼中肆谑着不羁的爽朗。 由于两人间的距离还是很近,于心能清楚地听见彼此的心跳声。而她的心跳比陆绅更快,好似被陆绅的心跳声包裹其中。这种感觉是她从未有过的! “……”为了转移注意力,于心猛一踢陆绅的腿,“别闹了!现在怎么办?门被锁了。” “不知道呀。”陆绅大言不惭,顺便轻松躲闪她的攻击。 这个混蛋!于心怒骂。 待到于心闹累了,陆绅后退一步,与她隔出距离,划开随身带着的火折子:“你和书还真是有缘,不想看看这是哪里吗?” 火影晃动,光线所及之处,是一架架的书海——这里是璇玑山庄的藏书阁,网罗天下奇闻趣事,地理天工。 于心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恢宏的书海,先是一惊,旋即跑上前去,欣然地抚|摸着一部部书脊,一路默念书籍的名字。 她一直记得陆绅说过的话——“小小方圆窥看大千世界”。 书厂也好,书阁也罢,她也想要拥有一双足不出户,收录天下事的眼睛。可是苦于自己的身份,她并没有机会阅读太多的书目。 原来是个爱看书的丫头? 陆绅扬眉,不忍上前打扰。 于心在阅览时,发现有本古书拓本,从名字看就深觉新奇有趣。她满怀憧憬地打开,等费力看了一章后,又小心翼翼放了回去。书法很古老,看着着实吃力。 当她的眼神与陆绅重新交汇,陆绅从怀中抽出一个表面凸凹不平的铜牌。 “藏书阁的锁,锁的是外人,有些家仆要求有学识。所以配了特制的钥匙,可以于入夜后,打开门锁翻阅里面的知识。”他解释着,“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身份,不仅能打开这屋子,就连出入山庄也要靠它。不过……如今我们锁在里面,可没办法从外面开门。” 陆绅略有遗憾。 如果出不去,就要等明日白天才会有人来开门。这期间王明珞该要多着急呀? 于心如坐针毡,探看四周,突然发现墙上较高处有一盏小窗。 “这里这里!我应该能爬出去吧?”她指着小窗户,满脸兴奋。 陆绅一看,点点头。再瞧眼于心的前身,怪笑一声:“是我疏忽了,那里偶尔会有松鼠进来。你的身板……挤一挤勉强能够钻出去。” 他这样说着,屈膝半蹲,碰了碰自己的双肩,“过来攀着我,你一个人是够不到的。” 情况所迫,也只好如此。于心不情愿地走上前。 随着向上的动作,少女腰间系在内衫香囊扇在陆绅耳侧,飘溢着淡淡的清香,令陆绅有几许悸动。 可是专注于头顶的于心自是不会注意到他如此微小的变化。 当于心顺利爬出去,打开|房门,陆绅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件衣裳。那是男孩的衣裳,尺码与于心相仿。 “把这个换上吧,你那一身不能见人呀。” “这是?” “是我以前的衣服,小时候总要到这里,一待就是一|夜。”陆绅不咸不淡地说。 于心接过衣衫,等了片晌,见陆绅没反应,只好羞涩地说:“你转过去。” “你这身板,平得跟煎锅里撒了两粒芝麻似的,有啥好看的?”嘴上恶毒,陆绅的行动却规规矩矩地背过身。 于心气得无语,终是不甘心,回嘴道:“怎么也该是煎锅上摊两颗鸡蛋吧!” “嗯。很贴切。”陆绅点了点头,双肩不停地颤抖。 “……”于心懊恼不堪,一时犟嘴不占优势,这个小混混一定在憋笑呢! 少女到底是在乎容貌的,陆绅催促了好久,于心才同意他转过身。 看着于心精心整理一番的仪容,陆绅的眼中闪过一瞬的惊艳。 小丫头梳好了慵软简洁的发型,鬓角的杂发不失可爱。脸蛋在对视中变得红润,是标致的瓜子脸,褪去了婴儿肥的痕迹。柔圆的眼中闪烁着烛火,神采奕奕。唇角上扬,一副等待夸赞的样子。虽说尺码相合,但男童与少女在尺寸上扔有差别。衣服有些溜肩,袖口也较长一些,不过穿起来到也别有一番情趣。 “真是不错。”夸一句吧。 衣服不错,人更不错。 “说起来倒是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陆绅找到重点道。 “我叫刘于心,无愧于心的于心。” “好名字”他笑笑,“我叫陆绅,乡绅的绅。” 如此,他们总算是相识了。 两人走出藏书阁,再度走回了正路。在距离正厅不算远的地方,陆绅再次停住了脚步:“你去吧,我还有事,后会有期。” 他并没有给于心留下开口挽留的机会,脚步随风,在于心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前就转身隐去。 “唉!”于心隔空轻叫一声,看着那道身影很快融入茫茫月色之中。 又是这样突然离开呀。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宴会已至于尾声,于心心怀忐忑地踏入厅堂,生怕自己突兀的出现会成为宴饮上的焦点。 显而易见,她高估了自己的地位。一个仆役的“弄丢了”和“找到了”,不过是一桩小事。她的出现只有王明珞欢喜万分,王氏府的大人们全当她是一只寻常不过的蝼蚁。要说有态度不一者,也就只有璇玑庄主望着她身上的衣服,施舍了一个淡淡的眼神。 “回你原位去。”王府管家冯喜对她压低声音命令道。 “是。”于心低首,权贵们的冷漠多少令她心胸怅然。 *** 月上长空,宴饮过后,王氏府众人在山庄门口辞行。 陆绅坐在大殿的屋脊上,目送大队伍依次离去。 通明的灯笼照得大院仿若白昼。刘于心一刹的回眸被他轻易地捕捉。 美目盼兮,藏簇簇花火;一身灵杰,育伶俐心智。 这个小丫头与从旁的女子是那般不同。若有登云步月之心,她终有一天会引人瞩目吧? 陆绅感慨着。 促然,他的身侧传来衣摆沙沙的声响! 陆绅停止对远方的观望,仰头向后看,一张与他五官相近的面孔出现在他的身后。 来人虽然面色不虞,依然是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与生俱来便有种令人臣服的气场。正是刚刚送走王蒙正一家的璇玑庄主——陆放。 陆放看着眼前的少年穿着着小厮的衣服,颇为不悦地讽刺道:“开席前府上到处找不到你,少庄主的藏身本领真是越发高明了。” “原来爹爹是特意来夸我的!”陆绅一笑了之,戏谑的眼神扫过陆放紧抿的薄唇。 是的,陆绅正是陆放的亲生儿子,璇玑山庄下一任继承者。 可是他生性懒散,从不出席山庄的重要场合,世人都笑他是典型的纨绔子弟。 只有陆绅知晓自己为何要伪装成这个样子。 陆绅,没有母亲。 他的母亲在他刚出生便弃他而去。 而他的父亲,偏偏对他隐瞒下有关他母亲的一切线索。名字,年龄,出身……甚至活着还是死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个谜。 随着年纪的增长,陆绅对母亲的好奇心与日俱增,他从未停止偷偷探寻。 直到五年前,他偶然收到一则消息,要他来京城见母亲。 陆绅义无反顾奔赴入京,没想到消息是假,暗杀为真。这场暗杀准确地利用了他对母亲的感情。这样的安排有第一次,或许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死里逃生的他重返益州,本以为以此为契机终于能知晓母亲的秘密。然而陆放依然什么都不肯说。 许是……有着某些不能说的苦衷吧? 陆绅揣测着。 可是面对这样一位父亲,他再也无法与之交心。 既敬重,又疏远。 “……”陆放看着陆绅嘴角硬僵僵的笑容,像针扎一样刺眼。 这五年,他一点点看着陆绅的改变。 从汴京逃回益州后,曾经聪颖机智的少年渐渐沦落为泛泛平庸之辈,整日游手好闲,对家业全然失去了兴趣,对父亲的态度更是敷衍。 难道他们父子的关系止步于此,永远也无法挽回? 陆放束手无措,又无可奈何。 但,就是在刚刚,是他无意间发现了陆绅的藏身处。他看到陆绅不知凝望着何人,眼神坚定温柔,身影正直谦逊。那样认真的神情,绝不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 那一瞬间,陆放猛然醒悟到他从未看透自己的儿子。 “绅儿,假装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其实他什么都在乎。你怕的究竟是什么?”陆放再度开口,试图问。 陆绅面色一愣,仓促地笑了笑,将目光从陆放的薄唇上收回,探向浓浓凉夜。 他没有停顿过久,不一会儿便懒洋洋地伸着腰,浑身酥软道:“听说王家夫人辞行前,求爹爹指派一位老先生入府教小辈礼仪规矩?啧!王二小姐可是益州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儿子想混入老先生的队伍跟过去瞧瞧,我当然是怕爹爹不同意呀!” “……”这话谁信? 明知陆绅在扯谎,陆放却没有任何立场可以直接拆穿。他几度欲言,终是叹一口气,“唉……罢了,随便你吧。” 除了陆绅能平安长大,陆放其实从不敢奢望过多。 至于璇玑山庄的未来…… 陆放眸色一倦,目光探寻陆绅方才看着的那片凉夜。一望无际的黑暗,最适合滋生逃避的情绪。 他越过陆绅,一步步跨向前方,抵在屋檐的边沿道,“你即便不想着我,也该想想润知。五年,你的责任都由他在担着,难道你要他替你累一辈子?” “…………”陆绅不搭话,假装没听见。 …… 在陆放离开后的良久,陆绅依然未把目光从夜空中移开。 “替我累?呵,”他眉心微冷,“父亲,你可知道五年前是谁要杀我?” 润知,刑润知。 这个名字一直回荡在陆绅的耳边,令他心口微微发疼,好似被蜂蚁蜇出细密的伤口。 刑润知原是陆放领养的孩子,亦是陆绅敬之重之的义兄。 是个满腹才情,仪表谦谦的君子。 然而皮囊之下,这个人却藏着森森剑戟,佛口蛇心。 五年前,当陆绅调查到是刑润知递给他假消息,并组织人手暗杀他的那一刻,陆绅的心仿佛冻结为一块寒铁。 “‘假装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其实他什么都在乎’嘛?哼,那我真是个贪婪的人啊!”陆绅一声感慨,举起右手,五指张扬,遮住了探入眼中的夜色。 ——邢润知。你要毁的事,我要保。你要杀的人,我要留。 这就是五年前,命运给他们做出的决定。 —————— 雅集:古时,文人墨客吟诗问教之所。无数诗篇创作于此,最著名者莫过于《兰亭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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