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二十六年冬,大雪纷飞,天地寒彻。出村的道路被大雪封住,太平村顿时与世隔绝起来,这种日子,要到来年开春才能结束。    除夕将至,家家户户的门口都贴上了春联,银装素裹的村庄像是披上了花花红红的衣裳,看起来喜气洋洋的。不少人家决定把饲养一年的牲口给宰了,好让家人在年关时吃顿热腾腾的肉。这几日屠大海变得分外忙碌,经常半夜里还在别人家里帮忙,有时候还要喊儿子打个下手。    这是个小院子,屋檐上缺了不少瓦,看起来许久没有修葺了,好在收拾得很干净,杂物在院里堆得整整齐齐的,这是村西头黄寡妇的家。说起黄寡妇,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丈夫早早去了,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女儿又突然发了疯。经过了这连番的打击,黄寡妇这些年瘦的厉害,平日里很少说话,只有看见她女儿时,干瘦的脸上才偶尔会露出一丝笑容。  眼看马上就要过年了,黄寡妇家里没钱,她看见女儿疯疯癫癫的,也兴不起什么贴福字挂春联的心思,只想着趁机杀只母鸡,给女儿补补身体。她年龄大了,体力不济,在院里赶了半天鸡,结果鸡没捉到,还不慎摔了一跤。这下摔的不轻,黄寡妇坐在雪地上,半天没起来,一时间平生的不如意都涌上心头,让这个劳苦大半辈子的女人不禁捂住脸哭了起来。    傻女儿见娘亲哭,虽然不明所以,可也哇哇地跟着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她不知又发什么疯,突然往外面跑去了。  黄寡妇心里着急,手撑在雪地上,挣扎着要起身。这时院子外传来了脚步声,一个梳着双髻的女孩走了进来,她约莫十一二岁年龄,笑吟吟地站在一地莹白中,恰似明珠映雪,美玉生辉,竟让人有触目粲然之感。黄家的傻女儿正乖乖被她牵住,眼眸中尽是懵懂无知。    女孩见黄寡妇还在地上坐着,慌忙过来把她扶起来,这才说,“大娘,我看见阿姐在外面跑,就把她送回来了。”  “春儿,这次多亏你了”,黄寡妇抹了抹眼泪,诚心诚意地向女孩道谢,“外面冰天雪地的,谁知道你阿姐会出什么事?”  把黄家闺女送回来的女孩正是屠春,她见黄寡妇这幅感激涕零的模样,连忙摆手道,“大娘,你这么客气干嘛,我就是顺路把阿姐送回来。”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屠春突然注意到院里放着的麻绳和刀,女孩眼睛一亮,“大娘,你要杀鸡?”  这下可提到了黄寡妇的伤心事,她开始絮絮地唠叨这只鸡有多难抓,自己又是怎么摔倒的。屠春听完点点头,对黄寡妇的说法颇为认同,“大娘你要杀它,估计要折腾半天……”  黄寡妇叹了口气,可屠春接下来的举动便让她哭笑不得起来。女孩过去拎起菜刀,在手上掂了掂,然后认真地说,“没事,大娘,我来帮你。”  她眉目如画,本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可惜额头上有道明显的伤疤,无端让容貌里多了几分戾气,如今这么提刀而立,看起来不伦不类的,偏偏还有种凛冽的英姿。    黄寡妇原本以为女孩口中的帮忙就是在院子里撵鸡,她一个人实在有些吃力,便答应了下来。谁知道屠春竟完全不让别人插手,她个子虽小,动作却出奇地灵活敏捷,在院里忙活了一会儿,便逮到了一只芦花鸡。  “大娘,你去把热水端出来,再给我拿个大碗”,女孩把鸡踩在脚底下,她没有抬头,一边麻利地把鸡绑住,嘴上还很沉着地交待黄寡妇,“我就在这儿杀,免得把别处弄乱了。”  黄寡妇这才回过神来,眼看屠家的小女儿把刀都拎起来了,她不敢耽误,连忙到屋里去准备屠春要的东西,心里还在嘀咕着,就算大海要把手艺传给女儿,可春儿这才多大啊!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娃娃,怎么说起杀鸡这种事,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屠春见东西收拾齐备了,她右手持刀,左手拎鸡,用菜刀虚虚比了一下,然后一刀下去,又快又狠地把鸡脖子割断了。那只芦花鸡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就一命呜呼了。  女孩年龄不大,手法却异常老辣纯熟,她把刀放到一边,用碗对住鸡脖子接血,不多时,便堪堪盛了一满碗。放过血后,屠春将母鸡扔到热水中,麻利地去毛,最后又把内脏取出来,处理得干干净净的,即使是多年的老屠夫,也就是干到这一步了。  黄寡妇看得瞠目结舌,半天才说出话来,“春儿,这是你爹教的?”    屠春暗暗苦笑,那怎么可能,爹认定了她以后会是李家的少奶奶,家里虽然条件不好,可也是挖空心思把她往大家闺秀的路子上养,唯恐日后嫁过去被李家嫌弃了,又怎么会把吃饭的手艺传给她……虽然心中这样想,女孩脸上还是挂着天真的笑容,用力地点点头,“是啊,爹说了,会一门手艺,到哪里都饿不死!”    听了女孩的话,黄寡妇欲言又止,她是个女人,过了大半辈子,只去过两次清河镇,也没有什么见识,可有些道理,是放到天下都通行的。屠春这娃娃和她们不一样,以后是要当大官的儿媳妇,是要戴金银坐轿子的。大海把女儿教成这样,很好,却也很不好。村上谁娶个厉害点的媳妇,顶多被人笑两句靠女人吃饭的,但富贵人家规矩多,不知能不能容下春儿。    她有心想把自己的意思对屠春说说,权当提个醒,可见女孩这么天真烂漫的,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安慰自己,屠家夫妇都是有主意的人,没准人家另有打算,说起来,李家好多年都没有消息了……    厚厚的积雪覆在路上,踩上去吱吱作响。屠春与黄寡妇母女告别后,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家走,突然遥遥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女孩抬起头,看见哥哥屠午正站在远处挥手,脸上欢天喜地的,也不知遇到了什么好事情。    屠午今年十六岁,个子已经和屠大海差不多高了。屠春秀气得像个瓷娃娃,而屠午长胳膊长腿的,他的五官都很疏朗,浓眉大眼,不怎么精致,胜在英气勃勃。仔细看去,兄妹俩轮廓上依稀有还两三分相似,可却像一棵树上的两个果子,自顾自地朝相反的方向长去了。    屠春快步走过去,看见哥哥得意洋洋地摸了摸怀中的小东西,她好奇地看了一眼,立刻也眉开眼笑起来,“好哥哥,哪里弄来的?”  一只小狗蜷缩在屠午怀里,它看起来小小的,多半没出生多久。  “爹今天去陈伯家里杀猪,我也过去帮忙,看见他家母狗前不久刚下了崽,就帮你讨了一只,”少年把怀中的小狗递给妹妹,口气中满是邀功的意思,“它是最好看的,我挑了好久。”  “爹呢?”屠春从喜悦中平复下来,这才意识到少了一个人的踪影。  屠午的脸上忽然有了可疑的红晕,少年侧过脸,刻意躲着妹妹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说,“陈伯留他喝酒,爹说了,晚点再回家……”  屠春了然一笑,她见哥哥是真的害羞,看在他为自己抱回一只小狗的份上,也没有继续逼问他,心里却在寻思,哥哥已经到了可以说亲的年龄,看来爹是中意陈家的女儿了……    上一世,娘亲死得早,爹又终日酗酒,他们家的日子过得惨惨淡淡的,就算屠午生得相貌堂堂,也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来。直到屠春出嫁前夕,屠午才匆匆忙忙地娶了个二十多岁的老姑娘,等到新媳妇进门的时候,才发现女人精神有问题,见人只会傻兮兮地笑。  那时候屠春躲在自己屋里,偷偷哭了一个晚上,她不知道在自己难过什么,她在家中什么活都干,寒冬腊月的,还要到河边洗衣服,手上冻得全是口子。即便如此,哥哥也从未心疼过她,稍有不如意,便对她拳打脚踢的。然而哥哥大多时候都很坏,有时候却格外好,这样的哥哥娶了个傻媳妇,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她嫁到李家后,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从她那个病恹恹的小叔子李重进口中得知,帝都有“兄娶妹嫁”的规矩,一户人家,倘若哥哥没有娶妻,当妹妹的就提前出嫁,是会被人笑话的。    她一直都觉得哥哥讨厌她,她也一直埋怨着哥哥。然而在那些他们兄妹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在那些分离后再未重逢的日子里,她的哥哥到底默默为她做过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她究竟有没有真的明白过哥哥的心思……    小狗在屠春怀中动了一下,她猛然从往事中惊醒,小煞白煞白的,像是做了场筋疲力尽的噩梦。屠午注意到妹妹脸色不对,关切地询问道,“你怎么了,衣服太薄了?”  屠春暗暗攥紧拳头,她反复提醒自己,那些事情都过去,她不能再沉溺在悲惨的往事中不可自拔,那样会让家人担心的。如今爹娘都精精神神的,家中的日子也宽裕了许多,一定可以帮哥哥说一门好亲事的。    寒风冷肃,鹅毛大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不多时,两个人的头发便全白了,屠午担心路滑,便将妹妹背到身上,快步往家中赶去。    陈家的女儿……陈家的女儿是很好的,容貌秀气,性子也和善,只是有些胆小……倘若哥哥真和她订了亲,也算是一桩不错的婚事。    屠春把脸贴在哥哥背上,她很想让自己放松下来,努力去想一些开心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心头总有块乌云挥之不去,像是在无意中忽略了些什么。    天地一片寒白,徐氏提着油灯等在门口,天色晚了,丈夫和孩子们都没有回家,她实在坐不住,便出门来等。  等到屠午和屠春到家时,徐氏身上已经落满了雪,两人心疼娘亲,慌忙喊着徐氏一起进屋,又将屠大海在陈家喝酒的事情对她说了。  徐氏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笑眯眯地瞅了儿子一眼,她知道屠午脸皮薄,没有说什么打趣他的话,拉着女儿找些不要的旧衣服,给抱回来的小狗垫个窝。    半夜,屠大海醉醺醺地回来了,脸上神采奕奕的,拉着徐氏在屋里商量了半天。屠春仗着自己年龄小,抱着小狗在爹娘房里不肯出来,她一边蹲在地上玩狗,一边竖起耳朵听屠大海夫妇商量屠午的婚事。    “陈家的女儿今年十五岁,配小午正好……”徐氏似乎没有什么异议,自从李家离开后,这些年屠大海对她千依百顺,什么事都让媳妇当家。听娘亲这么一说,屠春心中一动,知道哥哥的婚事就算差不多定了。  她爹果然对媳妇马首是瞻,连连点头,“既然这样,那我明天去问问小午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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