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公子是个好脾气的人,即使正在听下人添油加醋地说着未婚妻与弟弟之间的暧昧,他脸上的神色依旧是温和的,甚至都有些愉悦了。  待下人退出去后,窦朝云忙不迭地抓住他的手,喜笑颜开地说,“这样多好,她要是喜欢表弟,尽管去嫁给表弟好了。”  李昭熙虽然不似表妹这般天真得近乎愚蠢,然而色令智昏,情使心迷,他沉吟片刻,一时间居然也认为这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情。  “只是不知道爹和大姐同不同意,”李大公子叹了口气,他享受了多年的富贵权势,却很有几分飘飘乎脱尘离俗的清高,认为家人为了前程糟践自己的幸福,实在是自私之极,“尤其是大姐,一门心思去讨好景王,都快将咱俩忘记了。”  窦朝云拍拍表哥的手,示意安抚,她低声说,“我看那姓屠的丫头,三句话不离表弟的,明显是被迷得神魂颠倒。咱们得帮她一把,不但要在府里闹得沸沸扬扬的,连外面都要传出些动静来。”  她年龄比表哥小,脑子更不如李昭熙来得清楚,不过说来奇怪,这两人之间做主的,却往往是这个又蠢又毒的小姑娘。  李大公子听窦朝云长篇大论地讲了一番,心中更增爱意,觉得自家表妹是个能做大事的女子,丝毫不比他那位精明强势的大姐逊色。这么好的表妹,倘若不能三书六礼地娶过来,当真是委屈了她。  得到了心上人的肯定,窦朝云斗志昂扬地出了门,她想她必须手脚快一点,万一等大姐回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屠春昨夜睡了个好觉,重回李府,她倒是比自己想象中要适应多了。少女清晨起床后,先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发现花还是那花,树还是那树,李家的状况同她记忆中并无太大差池,心中不禁安定了许多。  李重进买的四个丫鬟全都归到了她院里,李家在场面工作上,素来是慷慨又周到的,窦月娘还专门将自己身边得力的大丫头派了过来。然而那名叫徐蓉的女人兴许是得过窦氏的提醒,言语间甚是谨慎,平日里只说些好听话同屠春逗趣,至于李府中的状况,却是半点口风也没露。  “我看朝云表妹也到了嫁人的年龄,不知许了人家没有?”屠春以手托腮,上一世她初到李家,处处谨小慎微,暗中学着旁人说话走路的姿势,唯恐遭人耻笑,如今没了举案齐眉的那份憧憬,言语间反而随意了许多。  徐蓉摇摇头,笑道,“屠姑娘不晓得,咱们表小姐是个心气高的,寻常人家的男人她可瞧不上眼。”  少女也笑了起来,因为李家人都将她看成个粗野无礼的乡下丫头,于是她说起话来索性肆无忌惮,“那是自然,家中有那么好的一个表哥,朝云表妹怎么瞧得上旁人?”  徐蓉心中一惊,几乎以为眼前这女子听到了什么风声。可见屠春言笑盈盈的,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模样,她吊到半空的心又慢慢放了下来。  “大公子自然是人中龙凤,学问好,脾气又好,”徐蓉仔细斟酌着语句,想将话题从窦朝云的身上移开,她曲意奉承道,“所以大家都私下说,屠姑娘是个有福气的。”  少女这时却微微叹了口气,“是吗?”她意兴阑珊地垂下眸,似乎对自己未来的夫婿提不起兴致来。  “我从未见过大公子,”屠春最后这般幽幽地说,“不过,倘若他有二公子一半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对着徐蓉又叹了口气,竟颇有些委曲求全的意思。    窦月娘静静坐在灯下,她是个很能藏得住心思的妇人,虽然徐蓉在旁边义愤填膺地说了半天,她依旧神色未变,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手中的锦帕。  这锦帕是李重进给她带回的礼物之一,用的是临江一带名闻天下的双面绣法,帕子一面绣富贵牡丹,另外一面则是百鸟朝凤,两面皆是绣工精巧,色泽鲜丽,算得上是件稀罕玩意。  “明个儿茵儿回来,看见这帕子一准喜欢,百鸟朝凤,兆头真好。”妇人笑了笑,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丫鬟喋喋不休的抱怨,“好了,旁人随口说句话,你也要大惊小怪地回来叫嚷,说出去像什么样子。”  窦氏声音柔柔的,面上也未见愠色,徐蓉却立刻噤若寒蝉,她原本还想将今日在府里听到的流言一并说出来,可转念一想,以夫人治家的手腕,怕是对传言早有耳闻了,不然不会对她的话这般淡定。  “你先下去吧,”窦月娘微阖双眸,示意徐蓉退下,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吩咐道“明日大小姐归省,你亲自去厨房守着,让厨子们都注意点。”  徐蓉赶紧应下了,心中却颇为奇怪,这非年非节的,府中也未出什么大事,大小姐怎么突然要回来了?  以前便也罢了,如今这位小主子的身子可是不同于往日,金贵得很。    张穆慌忙上前一步,接过李重进的披风,少年刚从外面回来,春雨绵绵,他的眉发间依稀有些水雾气。  “二公子,夫人说今晚要设宴正式为屠姑娘接风,让你一同过去。”张穆察言观色,见他脸色不算太难看,寻着机会将窦氏传来的话说了。  李重进奔波了整日,面上倦色甚重,精神气倒是不差,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向下人问了句不相关的话,“我大哥呢,他去不去?”  张穆愣了一下,随即吞吞吐吐地回答道,“二公子,你是知道的,大公子他还在怄气呢……他去不去,这还真不好说。”  “我千里迢迢将人接过来,他倒好,连见一面都不肯,”李重进低声自语,他没有生气,只是很平静地叙述着,“看来,是真的不喜欢了。”  对于主子们情感上的事,张穆不敢插口,照他看来,屠姑娘人不差,可也没好到叫人一见倾心的地步,何况大公子与表小姐青梅竹马,情分自然非比寻常。他能理解大公子的恼怒,倒是觉得二公子有些失态了,按说他们将屠姑娘平安接到府里,这趟的任务就算到此为止,至于后面人家夫妻俩是否两情相悦,又哪里是该外人关心的事?  想起府中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年轻人心中隐约有点异样,他觉得流言风语说得太过夸张了,可联系起一路上的情景,若说当真是无凭无据,连他都要心虚了。    李二公子没有察觉到下人的腹诽,他靠在椅子上稍作休息,便一脸倦色地起了身。  “二公子,这会儿天色还早,不如再休息会儿?”张穆见他眉头深锁,似疲累之极,忍不住劝道。  李重进摇摇头,他简短地说了一句,“今晚爹会来。”  张穆还摸不清头脑,少年已经自己拿下了披风,他个子不算高大,罩在这样宽大厚重的衣物里,越发让人感觉到他的削瘦羸弱。  春雨连绵而细小,落在衣上发上,初时毫无觉察,时间一久,还是也会显出湿漉漉的水汽来。李重进让张穆把伞收起来,自己慢吞吞地走在细雨中,方才是他忙不迭地要出来,眼看快要到地方了,少年的步子却渐渐迟缓了起来,似乎是在踟蹰着些什么。  他爹昨日由于赶着上朝,没能在深夜迎接屠春这位故人之女。今晚这场宴席,才是屠春真正在李家人面前出场的时候,有他爹在,他大哥再如何不情愿,肯定也会乖乖到场的。  那丫头花了他那么多银子,买了乱七八糟一大堆东西,还不知会怎么打扮自己……  少年心口一会儿发烫,一会儿又觉得冷,仿佛害了病一般,他素来是挥金如土的,忽然间竟开始心疼花在屠春身上的那点钱了。  她若蓬头垢面地出来了,自然是不好的,可她倘若艳光照人,却也是很不好的。  万一大哥突然开了窍,认为屋里可以多摆个漂亮花瓶,那就麻烦了。    “二公子,”张穆讶然叫了一声,“那不是屠姑娘吗?”  李重进抬起头,隔着蒙蒙细雨,他看见那少女持伞正往这边走来,她身后跟了两个丫鬟,可屠春步子快,倒将后面的人甩得远远的。  他们之间还有一段距离,少女遥遥望到他,似乎也很是欢喜,加快步子冲他走过来。  少年没有动,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还带着惯有的冷淡与矜持。    “你永远不会让我落到被人嫌弃□□的地步,对不对?”  那少女仰脸问他,眼眸弯弯,仿佛盈满光辉的月牙。    “嗯。”时隔许久,李二公子终于在心中应了一声,他想这丫头真是笨啊,也只有自己不嫌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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